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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佳偶天成,秦淮河水波不惊

秦淮河,流淌过建康外城的最南端,以一弯新月状包裹着城墙。在这弯“新月”的最深处便是朱雀桥,桥北正望见朱雀门,进入朱雀门后,沿御街再向北可直抵台城;朱雀桥南是长干里——建康城最热闹繁盛的所在;桥东秦淮河南岸有一条里弄呈东西走向,正是乌衣巷。丞相王导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三十年[王导于咸康四年(338)六月重任丞相]。

初秋时节,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来到了相府。他头戴逍遥巾,身着素色鹤氅,面如冠玉,鼻直口正,举手投足颇为潇洒。

在相府后堂,一身便服的王导正躺在榻上与来客说着话。“安石,你我这对老少邻居转眼又是八年未见,你是越发地英俊有为,老夫已是力不从心了。”

“丞相这等说,折煞安石了。您是立国元勋,国家柱石,我辈仿效之楷模。安石与您相比,似燕雀之于大鹏、茅屋之于大厦。”

“你真是这样认为的?”王导微笑着,“你很像昔日的王茂弘啊!不过刚才你说从我这里有所学,不妨说说,你学到了什么?”

谢安略一沉思:“仁忍韧任。”

“作何解释?”

“仁者,爱人也,小即善待周遭,大则囊括众生。丞相辅佐元皇帝远涉江南,开创基业,万姓倾心,八方仰德,却不以威服人、以势压人。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莫过于此。忍者,耐也,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来成大事者,无一不忍耐。丞相受元皇帝猜忌,又与庾元规等人有过节,几经颠沛,若无此二字,何以全身而退?韧者,后汉马援说‘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诸葛武侯也说‘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丞相治理国朝,人多议论,您能不惧流言,身体力行,可谓‘韧之丈夫’。任者,果敢且担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这一点,或许丞相决计南渡之日起便有所为吧?”

王导听出谢安对他的“无为而治”略有微词,心中未免有些不快,但他毕竟是有风度涵养之人,脸上依然带着笑。“安石一番话,丝丝入扣,老夫受之有愧。不过说到治国之‘韧’,我也是无奈而为之。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极好的类比。既然治国如下厨,不免众口难调。南渡之后,江南半壁全仗大江天堑,方可保一方安宁。本地高门又盘根错节,庇护有法,若施之以重拳,难免授人以柄,骑虎难下。我宁愿背些骂名,也要与民生息!”

王导仿佛要将这十数年来堆积在心中的郁闷一泻而出,说着说着,他直起了身子,握住谢安的手,动情之处,眼角已是湿润。

看着眼前这个六十三岁的老人,谢安不忍再去驳斥他。不过帝国的现状的确让人担忧,上至朝堂,下至乡间,处处弥漫着享乐纵欲之风。数月前,盘踞辽东的燕王慕容皝(慕容廆之子)遣使刘翔到建康请册封。临别之时,刘翔以手杖击地叹息:“刘渊、石勒乱中原已有三十余年,国土沦丧、黎民涂炭,江南士族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不闻逆耳忠言,不见破敌之功,如此将难以尊天子而济万姓。”送行之人皆有愧色。

此时的晋王朝,皇帝几成摆设,实权掌握在几大家族手里。丞相王导,又加太傅,领扬州刺史,都督中外诸军事,封始兴公,权势达到顶点;庾亮以荆州刺史的身份坐镇武昌,官拜司空,都督七州军事,封都亭侯;郗鉴担任太尉,徐州刺史。庾、王二人时有矛盾,郗鉴作为“调和剂”,两不相帮,间接地也起着制衡的作用。

王导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依靠他的圆滑和资历勉力支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于咸康五年(339)七月病故,享年六十四岁;一个月后,郗鉴也故去,终年七十一岁。对于王导的故去,皇帝司马衍破例举哀三日,谥号文献,以太牢礼祭祀,为晋室朝臣之最。

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在朝堂之上没了对手的庾亮,在王导逝世半年后病亡,终年五十二岁,被追赠为太尉,谥号文康。

庾亮虽死,庾家的势力却并未消退,庾冰继续任中书监,领扬州刺史,与骠骑将军、尚书令何充共同执政,庾亮留下的荆州刺史一职由幼弟庾翼接过。庾翼有志北伐,四处征召贤良,与之有旧的驸马都尉桓温(已娶南康长公主为妻)被封为辅国将军,出镇襄阳,协理军务。

其时,谢安在建康已小有名气,庾冰为收买人心,亲自上门礼聘。谢安抵奈不住这般盛情,只好受聘为庾冰的幕僚。


按照谢家的家族旧例,自从迁到乌衣巷后,每年寒食节整个家族都要聚集在一处,共划家族大计。

这一年是人到得最齐整的一年,除了家主谢裒,谢家昆仲(次子谢据早夭)谢奕、谢安、谢万、谢石、谢铁均在场,还有第三辈的谢渊(谢奕之子)、谢朗(谢据长子),大爷谢鲲此时已故去,其子谢尚任历阳太守,颇有政绩,被征召入朝另有任用,也专程赶到乌衣巷。

刚开始,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谢安辞去庾冰幕僚一事。

“上任不足一月你就拜辞,庾车骑(庾冰新任车骑将军)追究起来,吾家脸面何在?”谢裒先板起面孔训斥起儿子来。谢安坦然一笑:“我本无意功名,庾车骑数次相邀,又亲自上门,只好允诺,儿看这台城之事尚有几分迷乱,实是不敢去碰。”

“小小年纪,如此猖狂,国家大事自有人做主,哪里容得下你一个小小幕僚操心。”谢裒转怒为嗔。

谢奕是长子,考虑得比较周全:“三弟之言不无道理,庾车骑不比其兄,朝中根基尚浅,自新皇(其时,司马衍病故,其弟司马岳即位)登基,台城之内尚无一人如王茂弘、庾元规那般才具,皆是各自为政,我谢家还是不去招惹的好。”

“这有何难?我去问问我岳丈,兴许有些办法。”说话的是谢万,他新婚刚一个月,娶的是会稽内史王述之女,王述曾是司马岳的功曹。

“四叔这条门路倒是好,得先让三叔去问问你岳丈的老父。”谢朗一本正经地说。论年龄他只比谢万小两岁,但才思敏捷,深得长辈钟爱。

“好生复杂,这关你三叔什么事?”谢万一时没明白过来,谢朗见状大笑,谢万恍然大悟。原来王述的父亲就是昔日桓彝借以称赞谢安的“王东海”王承,谢万此话正是取笑谢万这条门路不着边际。

大家一阵哄笑后,一直没开口的谢尚说话了:“仁祖(谢尚表字)倒是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今上这位置来得有些突兀。”这话让整个房间顿时静了下来。在晚辈中,谢尚以才智过人、风流倜傥著称,与其父相似,连谢裒也要高看这位侄子三分。

“先皇临终前对继位者一事犹豫不决,尚书令何充本意是依照旧典父子相传,让琅琊王司马丕或是东海王司马奕两位皇子登基;庾车骑却执意要立皇太弟,理由是皇子尚幼不足以执政。一番争执,先皇在弥留之际顺了庾车骑的话,何次道(何充表字)何等样人?他断定是庾车骑做了手脚,却又拿不出实据,一气之下去了京口,庾车骑为避嫌,也去了武昌。目下朝廷辅政的是两位亲王:武陵王司马晞和会稽王司马昱,武陵王尚武,会稽王好清谈,皆非为政之才。台城内外现在确是一片迷乱哩!”谢尚的消息大多来自内廷,可信度很高,谢家诸人不禁佩服起谢安的眼光来。

“那依仁祖看来,吾家将如何处之?”谢裒有些焦虑。

“叔父莫忧,去岁庾车骑巡视历阳,仁祖与之长谈,知其患上了一种不治之症,观其面相,他是断然活不过今年的。他若一死,何次道必要回建康,他与相善,届时,伺机而动,可保吾家无忧!”

听完谢尚一番话,谢裒才吃了定心丸,谢奕、谢万也是欣喜不已,年纪尚幼的谢朗更是乐得直拍巴掌:“乌衣巷以后可日日欢宴喽!”

众人皆笑,而角落里的谢安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他是在后悔辞了庾冰的幕僚,抑或羡慕谢尚的好运气,还是在筹谋自己的未来?没有人知道。


时局的发展果真如谢尚所料,先是即位不到两年的司马岳驾崩,太子司马聃继位,褚皇后临朝听政,起用其父褚裒与何充共同辅政。消息传到武昌,本已病势沉重的庾冰禁不住打击,一命归西;在何充的保奏下,褚皇后同意由谢尚充任江州刺史。不料庾翼看出这是何充在打压庾家,迅速从襄阳赶往夏口,收编兄长的军马,褚皇后担心闹出事来,退了一步,让庾翼接管江州,谢尚则改任豫州刺史,假节,驻守历阳;桓温也借助庾翼的保奏,升任徐州刺史。

在建康,邀请谢安出仕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谢安一一推掉。谢裒固然明白儿子的选择,但看到谢尚一路顺风顺水,不免替儿子担心。

转眼已是新年,小皇帝司马聃在褚太后的怀抱中正式登基,改元永和。


元宵节到了,秦淮河两岸挂满了花灯,热闹异常。人群之中,一袭素色鹿裘氅的谢安正谈笑风生,身后跟着谢万、谢石、谢渊、谢朗数人,一左一右是王羲之(谢安在建康已小有名气,交游甚广,却与王羲之最好)和孙绰(字兴公,善玄言诗,与谢安交厚)。

前面就是朱雀桥了,道旁的一盏船形彩灯吸引了他们,这盏灯比周围的灯都要高大、宽绰,五彩斑斓的船体内燃着十数盏长明灯,让整个轮廓格外壮观,船桅、船帆、船身清晰可辨,特别是船桅顶上那只飘动的蓝色丝绦,在社火的映衬下,极其醒目。

“听说这是三元坊扎的灯,足有丈二高,啧啧……”谢万、谢朗等几个小辈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谢安出神地望着,“若他年能驾此船泛于海上,当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王羲之接口道:“安石有如此兴致,他日愚兄必陪伴左右。”

谢安愣了一下,连连摆手:“说笑而已,逸少兄不必当真,呵呵,咱们往那边看看。”

这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女子的笑语。这帮人除王羲之、谢万婚配外,其他人都是少年心性,听得有女子的声音,一个个翘着脖子循声望去。只见朱雀桥东侧北岸,四五位穿着各色斗篷的姑娘正在那儿围看河道里一盏硕大的荷花灯。

“走,咱们也去凑凑热闹?”鬼头鬼脑的孙绰一使眼色,谢朗、谢渊迈开腿就奔了过去。

“哎呀,好大一个荷花灯啊!”谢朗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吼了这么一嗓子,吓了几位姑娘一跳,其中一位穿紫色斗篷的侧过脸来看着谢朗,眉头轻蹙,其他几位姑娘相互对望,“呵呵”地笑个不停。

谢朗素来脸皮厚,也不在乎,凑上前去触摸河里的荷花灯。他故意用身子一挤,最边上穿红色斗篷的姑娘赶紧往里一让,不料用力过猛,后面几位姑娘不曾防备,被挤作一团,一阵趔趄,差点摔倒。

“哎,这是哪里来的野人,也不讲些礼数……我的妈呀!”“红色斗篷”一眼看到谢朗的一头黄发,再一瞧他那胡人似的面孔,惊叫起来。

“嘿嘿,姑娘勿惊,不是野人,是凡人。”谢朗直起身笑言。

“岂有此理,我们在这里观灯,没碍着你,你一上来便胡搅蛮缠,动手动脚,回家叫大少爷来锁了你!”其中的“粉色斗篷”用手一指。

“这位姑娘说话好没道理,秦淮河的灯又不是你家点的,他人想看便看,人多脚杂,不留神挤着了你们,好说便是,你们一张口就骂我等是‘野人’,还要叫人锁拿我们,荒唐!”孙绰上前打抱不平。

“什么?你们先来挑事,反说我们荒唐?”“青色斗篷”杏眼一睁,手直指孙绰的眉心,姑娘们“哗”的一下都围了过来,谢朗、谢渊、谢万也凑过来帮腔,“大战”一触即发。

跟在后面的谢安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嗔怪孙绰多事,怕闹将起来,面上不好看,赶忙大喝一声:“住手,有话好说!”除了父亲和大哥谢奕,谢安在家里说话最有分量,谢家几位少爷只好原地站住。

谢安挤上前,深施一礼:“是我等莽撞了,惊着几位姑娘,望见谅。”几位姑娘见上来这人温文尔雅,相貌俊秀,气也消了一半。这时,“紫色斗篷”向前一步,还了个礼:“这位公子还颇知礼数,只是其他几位……”她用手往旁一指。

谢朗的倔劲儿上来了,张口想反驳,被身后的王羲之一把扯住:

“逸少叔……”王羲之对他做出了禁声的手势。

谢安再看那位穿紫色斗篷的姑娘,身量中等,身材似初春新发柳枝,肌肤如隆冬几重瑞雪,看容貌如一般人家姑娘,瞧气质却似高门豪族千金,举手投足间别有风情。谢安心里不觉一动,笑吟吟地说:“这位姑娘气质不俗,想必是青溪左近之人。”

姑娘脸一红:“公子谬赞,青溪乃高门大族所在,岂是小女子轻易去得的地方?”

谢安冷不丁瞅见姑娘裙摆之上隐约有物件闪现,待要看个仔细,对方像觉察出什么似的,裹紧了斗篷。谢安心中有数,改口道:“我这位小侄年少无知,冲撞了几位姑娘,我替他赔个不是。”

“好说,不过瞧令侄年齿竟与公子相当,想必公子才是青溪人家吧?”此话一出,谢安暗自称奇,“好一个敏锐的丫头!”

“是呵,大户人家的公子才敢这么横啊!”几位姑娘一齐起哄,一片花枝乱颤。谢安又一次看到了“紫色斗篷”裙摆上的那件东西——是一枚粉色的香囊!

谢安目光一扫,正与王羲之的眼神搭在一处,二人悠然心会。

“姑娘见笑了,我等在路上斗嘴,实在有碍观瞻,又扫了大家赏灯雅兴,不妨就此别过,改日我定当登门赔罪!”谢安说这话时留了个尾巴,等对方入套。不料“紫衣斗篷”滴水不漏地回了个礼,带着姐妹们绕过谢安等人,径直走上了朱雀桥,往皇城方向去了。

谢朗、孙绰见讨了个没趣,还被几个女子讥笑一通,都有点不痛快。谢安哈哈一笑:“尔等平日自诩风流潇洒,怎么遇到几个小女子就泄气了?”

“我倒没什么,只是替三叔你可惜!”谢朗耸了耸肩。

“有了此物,还可惜什么?”王羲之应声从怀里掏出一枚粉色香囊,递给了谢安。

众人围上来观瞧,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

“是安息香!”谢安翻转过来,见香囊背后用紫色丝线绣着个“娥”字。


春尽夏至,当其他地方还在为入夏收拾被褥枕席的时候,襄阳已是艳阳高照。庾翼背上发了背疽,只能趴在榻上处理公务。桌上正放着他刚草拟好的奏章副本,内容是保举次子庾爰之代理荆州刺史,原本已于五日前发往建康。在庾翼看来,自己病入膏肓,唯一担心的是庾家还能得势多久。

这时,去建康的下书人回到了堂上,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庾翼见状,忙撑起身子问:“情形如何?”

“陛下降旨封徐州刺史桓温为安西将军,持节,都督六州军事,领荆州刺史……”

“什么?为何是桓温,岂不是要将我庾家逼得走投无路?是谁的主意?”庾翼惊讶得坐了起来。他未曾想到接替自己的竟是好友桓温。

“尚书令何充。”

“又是他!何次道,为何屡次三番与我过不去?”庾翼拾起条几上的玉如意,狠狠地扔了出去,击在墙上摔得粉碎。顿时,他感觉背部一阵疼痛,昏死过去。刺史府里乱成了一团……


桓温西下荆州前,来到会稽王府向司马昱致谢——何充告诉桓温,虽然自己竭力举荐桓温,真正在幕后做主的人却是会稽王。

到了王府,大家少不得客套几句。司马昱很好奇桓温入主荆州后,将有何打算,桓温胸有成竹地言道:“筑船放探,西伐巴蜀。”这让司马昱大为吃惊,对于开疆拓土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

见话不投机,桓温略略应付几句便告辞而去。出门时,正遇见过府来找会稽王清谈的司徒长史刘惔。

“桓温有此志向,足见不是等闲之辈,万万不可将他置于大江上流要地,应将他留在建康,加以抑制才是。”刘惔深知桓温其人。

司马昱未置可否地摆摆手:“国家大事,何次道自会权衡,你我二人还是谈谈《道德经》吧。”


乌衣巷谢宅,谢奕更衣完毕,正吩咐下人套车。从厢房走出一位年轻的妇人,行礼问道:“大伯这是要外出吗?”

“弟妹有所不知,桓元子右迁荆州,在府里设宴话别呢。”说着,谢奕匆匆走出门去。

这位“弟妹”是已故谢据之妻王氏,一向聪慧过人。听了谢奕一番话,她低头沉思不语,正巧谢安从后院过来与她见礼。

“三叔可知大伯往桓安西府里去了?”

谢安一愣:“知道啊,二嫂如何这样问?”

“哦,妾闻桓安西与大伯并无深交,为何离别之宴要请他,莫不是有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桓温这人好面子,一定是人越多越好呗。”谢安不假思索。

“若妾没有猜错,桓安西一定是要大伯随他西行了。”

谢安笑着摇摇头,他虽然也钦佩王氏的聪慧,却始终认为这是女人的小聪明,不值一提。

三更时分,谢府的人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谢安披衣来到前厅,却见是谢奕的从人回来了:“大爷醉倒在安西将军府,今夜就不回来了,特意嘱咐我回来打点行装,明日午时随安西将军下荆州。”

谢安吃了一惊:“哎哟,我这位二嫂可真是神人!”原来,桓温已正式聘请谢奕为自己的司马。

荆州刺史庾翼病逝的消息传到建康,并未引发多大震动。在褚太后的安排下,二十六岁的会稽王司马昱被封为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正式入主中枢,与镇军大将军、武陵王司马晞,尚书令何充共同辅政。


谢裒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已无暇关心台城内外的纷争,几个儿子的事倒着实让他焦虑,好在长子谢奕随桓温去了荆州,了却一桩心愿;四子谢万仰仗有王述这个岳父,前程似锦;五子谢石、六子谢铁年纪尚幼;唯有三子谢安,放着仕途不顾,整日里与孙绰、王濛、王羲之一干人游荡。王氏夫人给公公出了个主意:给谢安说一门亲事,套住他。

经过一番准备,谢裒把事情安排妥了,才对谢安说:“我儿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由为父养着,我与你说了一门亲事,三日后就是良辰吉日,可与你娶媳妇进门。”

成年后的谢安风流潇洒,对婚姻之事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自从元宵节赏花灯闹了这么一场,心里对那个香囊是越发地难以割舍。一听老父要给自己说亲,心里有些不痛快,又不便明说,只好问:“不知是谁家闺秀?”

“司徒长史刘惔之妹!”

谢安与刘惔相善。刘惔与王濛都是清谈大家,又同为会稽王司马昱幕宾。昔日闲来无事,谢安常与这二人聚在会稽王府上唱酬歌咏。今日一听是友人之妹,料想并无差池,便允诺下来。


到了拜天地这日,谢安安排谢万、谢朗在前厅替他招待宾客,自己草草饮了几杯,早早来到洞房门口。他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刘惔之妹是何等样女子。

不料,连敲了几次房门,洞房中都无人应声。透过窗棂一看,红烛正燃,金钿正颤,一位新人身着红衣红裙稳坐床沿。

“哎呀,夫人为何不开门哪?安石在外好等啊!”谢安心下起疑,着急地拍打起窗户。

“要想进洞房不难,且猜上几个谜,答对了才能入内。”

谢安心想,刘真长(刘惔表字)啊刘真长,你们家都一个德行,一个好谈玄理,一个爱玩猜谜。他暗自好笑:“夫人,谢安对此类小把戏最是擅长,请出谜面。”

“相如廉颇渑池会,西施入宫百花颓。晏婴使楚展长舌,金屋藏娇人自醉。”看来新娘子早有准备,随后就说出一首打油诗。

谢安嘴上说小把戏,仔细一琢磨,四句各带一个典故,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猜?来回踱了几趟,也没个头绪。眼看天交二更,前厅宾客多已离去,谢安头上不觉冒了汗。

“既未猜出,也不打紧,可叫人摆张床到门口,躺下慢慢想,为妻先歇下了。”新娘子有点幸灾乐祸。

谢安也觉脸上无光,焦躁之际,一甩衣袖,不意一件东西突然掉了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正是那枚紫色香囊的背面,上面一个“娥”字。

谢安像中了疯魔似的,捡起香囊,摇头晃脑看了半天,一拍手:“哈哈哈,夫人哪,我就说这样的谜怎能难住我谢安嘛,谜底有了!”

“愿闻其详!”

“相如廉颇渑池会,乃是一文一武将相和,是个刘字;西施入宫百花颓,有美人驾临,妒杀六宫佳丽,自然唯我独尊,是个娥字;晏婴使楚展长舌,晏子身不满五尺,一张利嘴天下无双,是个谢字;金屋藏娇人自醉,分明是个安字嘛。将你我夫妻的姓氏名字嵌入谜面中,哎,也难为你了……”

随着一声“吱呀”,洞房门大开,光彩照人的新娘端着一壶酒站在了门口:“好个谢安石,果真是机敏明达,妾请夫君满饮此杯!”谢安见偌大一个酒壶,不觉一惊,却见刘娥机灵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酒杯来。“哈哈,夫人也不遑多让啊。”说着,谢安接过刘娥斟满的酒一饮而尽。他将香囊摊在手心:“哎,元宵秦淮河一别,不想今日才物归原主!”刘娥一把抢过香囊,夫妻二人相拥同入洞房。


转眼已是永和二年(346)深秋,谢裒不幸病逝,乌衣巷里正张罗着办理白事。

桓温也从荆州赶来吊丧。随行的谢奕在府门外下车,一头哭晕在地,谢万、谢石赶忙扶起长兄,已是一家之主的谢安过来与桓温见礼,陪同前往谢裒灵前祭奠。

礼毕,谢安在内室与桓温饮茶。桓温看着面容憔悴的谢安:“安石,我已上表,准备西征巴蜀李势,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谢安略一欠身:“安西盛情,本不该推却,只是目下府内有大丧,实在……”谢安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莽撞了,无奕也应留在建康。”桓温同情地点点头,“此行我是据理力争,才说动了会稽王和太后,不知安石如何看?”他仍对谢安抱有一丝希望。

谢安挤出一丝笑容:“安西早已成竹于胸,何必问我?只是,凯旋之日切勿仿效王处仲、庾元规啊。”

这话触动了桓温的心事,他尴尬地笑了。


一个月后,桓温从江陵起兵,统精兵两万人,沿大江逆流而上。

这一日,船过巴峡,只见两岸绝壁,直插云间,耳畔传来声声猿啼,又见江水湍急,舟行艰难,桓温见状,自语道:“这是我未敬江神之故啊!”忙叫人在颠簸的船头摆下香案,亲自焚香祷告。

拜祭间,桓温记起父亲桓彝的忌日也在近日,便遥空而拜,昔日手刃仇人之子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既为忠臣,难为孝子啊!”桓温不禁一声叹息。

又过两日,大军已可遥见夔关。这时,先锋船上的晋军忽见大江右侧依山傍水处隐隐有阵阵杀气浮现,众军以为李势早有防范,惊慌失措,忙飞报中军主船上的桓温。

桓温略一沉思,恍然大悟:“此地必是昔日诸葛武侯摆石阵吓退陆逊的鱼腹浦。百年荏苒,上下舟楫无数,我军过境,理应祭拜才是!”说罢,安排三军暂行靠岸。桓温亲率大小将佐登上鱼腹浦。果见有六十四堆乱石,按八卦方位,堆放在江边,杀气腾空,氤氲不绝。偶有江风吹来,贯穿其间,直引得石阵之内轰鸣声不绝,有如千军万马,奔行其中。

见此情景,桓温急令摆下祭物,亲自点燃一炷香,叩拜在地:“谯国桓温,立志匡复晋室,愿武侯英灵庇佑,助我平灭巴蜀!”

与此同时,谢安乘坐的马车走出了建康朱雀门。父亲已亡,了无牵挂,他要带着众兄弟、侄儿前往会稽。王羲之告诉他,会稽郊外有一座东山,景致极佳,是隐居的好去处。站在蒋山(今钟山)的山坡上,谢安无限留恋地回望西南方向,夫人刘娥过来替他掖了掖披风。“此地于我终究不合时宜。”谢安笑着摇了摇头……

桓温伐蜀,异常顺利,仅用四个月时间,便一举攻入天府腹地——成都,成汉国主李势抬棺自缚出降。消息传回,江南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