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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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谁主沉浮,暗流涌动下的建康

闰八月的秋天特别长,寒暑交替变幻无常,整个东晋帝国处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

司马绍几乎每天都在为新政操劳,平日里喜好的骑射围猎、饮酒欢宴都无暇顾及,他迫切需要股肱之臣的辅佐。朝廷重臣之中,王导是元勋,庾亮是国舅,但在治国问题上,他更依赖温峤、卞壶这些寒族。不过,除去国政事务,寒族与望族几乎无交集,特别是卞壶,对清谈、放诞之风几无好感,得罪了一大帮重臣。新政的推行,步履维艰。

王敦之乱结束不到一年,司马绍也患了重病,露出下世的光景来。匆忙之间,司徒王导、太宰司马羕、车骑将军郗鉴、中书令庾亮、尚书令卞壶、领军将军陆晔、丹阳尹温峤等七人连夜进宫,奏请皇帝在还算清醒的时候口授遗诏。

十岁的长女南康公主和八岁的次女庐陵公主跪在父皇面前,哭成了泪人。司马绍强作笑颜地看看她们,又看看庾亮:“太子虽幼,有皇后和诸卿在,可保无忧;我只担心两个未出阁的公主,元规,你我也算生死之交,务必替她们择一门好亲事。”

庾亮心如刀绞:“但请陛下好生将养,日后为两位公主赐婚,元规岂敢逾越?”

“唉,”司马绍长叹了一声,“能扳倒王处仲,今生足矣,本想与诸卿协力兴我晋室,只可惜……”司马绍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众臣齐呼:“万岁!”

五日后,司马绍病故,五岁的太子司马衍在太后庾文君的牵引下登基。

朝臣行完大礼,按照新皇登基礼仪,该由顾命大臣献上玉玺,王导、庾亮、郗鉴都有这个资格,又以王导的资历为先,不过满朝文武等了半天也没见王导走出班列。

庾亮心中明白,出班奏道:“王司徒一向被称为社稷之臣,大行皇帝的棺柩还未下葬,社稷之臣岂能在此时借故不出?”

这话得到了举朝的认同。接着,庾亮招呼内侍拿过盛放玉玺的托盘,亲自双手捧起,举过头顶,趋步向前。庾太后满意地点着头。

正当掌朝仪念读各州郡的贺表之时,王导拄着拐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到得大殿中央,扑地跪倒:“臣王导因病来迟,死罪死罪。”

“王公这病,可不轻啊?”庾亮语带双关,众朝臣也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御座上的司马衍不知所以地望着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


在太后的支持下,庾亮控制了朝政,第一步就是铲除太宰司马羕——以谋反的罪名诛杀其弟南顿王司马宗,连带将司马羕贬为弋阳县王。

庾亮做这些事都是先斩后奏,至于小皇帝,是没必要知道大人的事的。事后,当庾亮向小皇帝宣读罪人名状时,司马衍竟哭了起来。庾亮大惊,赶紧跪下问安。

“我是在哭舅父啊!”小皇帝呜咽着说。

“臣……这不是好好的嘛。”庾亮趴在地上,胆战心惊。

“舅父说他人谋逆,想杀便杀;若是他人告舅父谋逆,寡人又该如何?我明知你是舅父,若有那天,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因此痛惜不已。”司马衍年纪不大,心思倒很缜密,弄得庾亮下不来台。

不过这些插曲阻止不了庾亮对权力的欲望。他在查抄南顿王府邸的时候,意外又得到了司马宗与历阳内史苏峻的日常往来书信。庾亮心里一动:苏峻在平定王敦之乱中立有大功,现正扼守建康上游,恰如一只狼蹲在大门口,既可以驱赶外人,也能转过身咬自己。同样,还有新近重任荆州刺史的征西大将军陶侃,坐镇江陵,军功赫赫,江南半壁极有威望。思前想后,庾亮进宫面见太后……

次日有诏书下:调温峤任江州刺史,移镇武昌,安插在陶侃、苏峻之间便宜行事。


依照旧例,朝廷要委任新的封疆大吏,会昭告其他州郡。远在江陵的陶侃接到这份诏书的时候,正忙于庆贺新年。

荆州的僚属纷纷来州衙给陶侃拜年。到刺史府的路是一条上坡,厚厚的积雪早把石阶给掩埋了,众人只能沿着一条滑溜的斜坡行走,上坡还好,回程时全是下坡,免不了接二连三地摔跤。有家人报知陶侃,陶侃捻须一笑,让人从刺史府仓库搬来十余筐竹头木屑,全数撒在那条坡道上,说来也奇,众人行走其上,或跑或跳,行动自如,欢声笑语一片。

几个家人正私下议论这许多的竹头木屑从何处而来,陶侃微微一笑:“老夫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这些不过是往年造船剩下的余料,我见丢了可惜,便聚集到一处存放起来,不想今日派上了大用场。”众人无不叹服。

这时,任命温峤为江州刺史的诏书送到了荆州。陶侃阅毕,拍案大怒:“庾元规不过一个外戚,乳臭未干,竟敢打我的主意?老夫治军三十余年,单是荆州就待了十年,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里对不起司马家?竟像防家贼一样防着我!”

陶侃麾下幕僚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一见老头动怒,一齐闹将起来:“与其在荆州受气,不如上建康找皇帝评评理!”

“住口!”陶侃喝住了众人,转而面沉似水地看着使者,使者以为陶侃要杀他,赶紧伏身跪倒,如筛糠一般。陶侃一把将其扶起:“还望大人回建康传个话,我陶士衡不是王处仲之辈,也请国舅爷不用在我身上费心,告诉他豫州刺史祖约目下在寿春正招兵买马,该防的是他!”

使臣把陶侃的话一字不落转给了庾亮,他不禁打了一个激灵,倒不是为陶侃的坦率震动,而是担心祖约与苏峻有所勾连。急切之间,他找来王导、卞壶等人商议,按照庾亮的意思,他打算仿效前汉晁错谏汉景帝削藩之策,召苏峻入建康授予官职,伺机解除兵权。

“昔日苏峻进建康勤王,纵容麾下流民军抢掠,大失民心,若说他有不臣之心,目下并无实据,况且此人刻薄阴险,断然不会奉召前来,这样做反而会逼反他。”王导的话说得很委婉,王敦之乱后,琅琊王家受到极大的打压,他在朝堂之上便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卞壶是个直性子,说:“苏峻在历阳,距建康就一日路程,其麾下多彪悍强健之徒,一旦为乱,建康必不保,调他入京一事还望三思!”

庾亮摇了下头:“二位所言皆长他人志气。苏峻不过一粗鄙匹夫,贪图的不过是荣华富贵,如何想得长远?我以官爵诱之,必成!”

庾亮果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苏峻看了诏书,明知是庾亮之策,哪里肯来,他上书奏道:“昔日,明皇帝与我执手,让我北讨胡人,今胡虏未平,何以家为?臣但请有一立足之地,为国效命!”苏峻看来,所谓“大司农加散骑常侍”这一串官衔都是为了赚自己回建康。

在向建康上书争取时间的同时,苏峻对手下军卒大肆煽动,声称庾亮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要谋害有功之臣,自己将挥师东进“清君侧”。由于流民军都是平时务农、战时成军,聚集起来极为容易,苏峻仅用了三天便整军完毕,他又写信给祖约,约期起兵。

庾亮逼反了苏峻,自己还蒙在鼓里,直到温峤从浔阳送来一封信,告知他苏峻正向上游各郡借粮征兵,声称去八闽剿灭山越。庾亮这才发觉形势开始对己不利,他嘴上不肯认错,只是回了一信给温峤:“苏峻之叛,不足为患,我更担心者乃君之西陲(指陶侃),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温峤看完这几行字,唯有摇头叹息。

咸和二年(327)十二月,苏峻会同祖约,起兵作乱。


苏峻作乱的消息传到会稽剡县时,正值开春季节,县令谢奕不由得担心起一家老小的安危,早衙散去竟未回后堂,独自一人待在大堂上。时已过午,谢安不得不给他送饭过来。

谢奕是头年秋来到剡县的,这也是他入仕的第一份官职,谢裒很替大儿子高兴。在家宴上,四子谢万吵着要跟大哥去“玩”,谢裒一向溺爱此子,竟同意了。他想了一想,又叫过年方八岁的三子谢安,让他一同前往。谢裒有自己的想法:谢安心智早熟,提早去官场上见识一番有助于日后,顺便亦可照应顽劣的谢万。

刚到剡县,谢万水土不服先病了一个月,谢安忙前忙后照料,闲来无事时便跟在堂上看大哥审案。

某日,一老汉犯事,按律当刑拘,谢奕本是个洒脱诙谐之人,有心戏弄他一番,端过两壶本地特酿的米酒,让老汉饮下权当抵罪。老汉本已体弱,饮完一壶后脸色大变,干呕不已。

“痛快!”谢奕的倔劲上来了,命人端过另一壶酒。

“阿兄!”谢安来到他身后,在耳畔低语道,“这位老丈摊上官司本已是可怜之人,喝完一壶酒足可以抵罪,何必让他继续受罪?想他也是有儿女之人,父亲曾言百善孝为先,如此怕有不妥。”

谢奕瞧了兄弟一眼,没说话,命人放了老汉。

从此,谢奕对谢安的建议几乎是言听计从。这一日,正好对他说起苏峻作乱一事。

“哦!”谢安一面听一面慢吞吞地为兄长盛好饭,斟满酒,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谢奕哪里吃得下,他放下碗箸,摇着谢安的双肩:“安石,咱一家老幼都在乌衣巷,那苏峻一伙可是流民出身,最是不讲理,会不会把建康一把火给烧了?”

“苏峻嘛,不过是自取其祸罢了。我想,到秋天的时候,他肯定已经死了。”谢安不咸不淡地应道。

“娃子,你好大的口气,连当朝国舅都惧怕他三分,你却认定他必败,是何缘由?”谢奕吃了一惊。

“阿兄刚才说苏峻手下都是流民,这就是原因啊!试想这帮人最为贪婪,苏峻能动之以情为他所用,我就不能许之以利为我所用?苏峻其人并无多大才能,此次兵发建康,实属突然,或侥幸得手,终不免心生傲慢。待勤王兵一到,必灭之。”

谢安分析得头头是道,谢奕连连点头:“我与贤弟打个赌,若过了秋天,苏峻不死,你需做我的小幕宾;若苏峻死了……”谢奕一时没想出赌注,谢安开口了:“若苏峻死了,阿兄他日得了州刺史之位,需让给我!”

“一言为定!”兄弟俩笑着击掌为誓。


就在谢家兄弟打赌的时候,苏峻叛军兵临石头城,尚书令卞壶抱病出征,死于两军阵前。赴京勤王的宣城内史桓彝也被谋士江播出卖遇害。

兵败如山倒,庾亮守不住了,单人匹马直奔江州而去。

苏峻的军马涌进了太初宫。大殿上,小皇帝司马衍吓得哇哇大哭。

危急之时,王导赶到了,他一把抱起小皇帝,怒视着凶神恶煞的叛军:“请苏子高御前答话!”大多数叛军认不得王导,见皇帝在他手上,不敢造次,连忙禀报苏峻。

苏峻不敢过于造次,赶紧来到太初宫。

“公是来护驾的还是截驾的?”王导一改平日的温和、斯文,话语咄咄逼人。

苏峻吓了一跳,他虽有不臣之心,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皇帝动手,忙伏地请罪:“子高此来,为的是诛庾亮、肃朝纲,别无他图,请司徒放心。”

这个时候,小皇帝不哭了,他壮着胆子问:“将军不听宣召,擅自带兵入京,直入后宫,请问抓到庾亮了吗?”

苏峻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暗暗赞叹小皇帝的机智,赶紧言道:“庾元规赏罚不公、擅杀大臣,臣起兵,就是为了与他计议一番,只是眼下尚未找到他……”

小皇帝眉头一皱:“既没找到他,卿等何不退兵,从长计议?”

苏峻眼珠一转:“臣有心退兵,无奈手下将士未得封赏,故……”

王导一瞧这个情形,明白若不给苏峻点好处,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于是,他对小皇帝言道:“苏将军麾下昔日讨王敦,都是社稷功臣,请陛下恩准封赏!”

小皇帝对王导是一百个放心,见他点头,便对苏峻所奏一一允诺。

却说庾亮走得慌忙,家人之中唯有幼弟庾翼随行。苏峻打算在建康大肆抓捕庾家人,怎奈扑了个空。有人提醒他庾亮二弟庾冰尚在吴兴郡任内史,苏峻连夜安排甲士前往搜捕。

吴兴往南就是钱塘(今杭州),一条大江阻隔了南行之路。一人高的芦苇岸边,急匆匆走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行走之间有些慌不择路。

他盯着江边搜寻了好一阵,将目光锁定在一条破旧的渔船上。船上的老翁也正好望向这边。这人紧走几步上前:“老丈,我被歹人追赶,烦请渡我过江,必有重谢!”

老翁将斗笠往上抬了抬,仔细打量着来人,半晌才说话:“阁下莫非是庾季坚?”

那人一惊:“老丈认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客商,被歹人越货,还要害了性命。”

老翁哈哈大笑:“苏将军悬重金捉拿于你,各隘口都有你的图像,阁下莫要惊慌,我岂是贪图钱财的人?”

来人果然是庾冰,他得到了苏峻派人来搜捕他的消息,乔装改扮,想南下钱塘,绕道新安、鄱阳,往江州投温峤。

老翁让庾冰躲进舱内,上面盖上茅草,逆流赶往新安。

走了不下五里,就见两条大船拦住去路,为首一将张罗着来搜查。老翁也不惊慌,慢悠悠打开酒葫芦,坐在船头径自边饮边唱道:“苏峻入石头,重金求敌仇。庾冰正在此,孤身随波流。”

搜查士卒上下打量着老翁,心下狐疑,相互嘀咕几句,大约觉得是个疯子,竟不再搜船,任他西去。

待去得远了,躲在茅草之下的庾冰才冒出头来。“快出来吧,苏将军只怕要到江底去寻你了!”老翁瞧着他笑道。

庾冰方才在舱下听得一清二楚,见此情形,也大笑起来。


那边厢,苏峻请小皇帝移驾石头城,王导相伴,他打算要“肃清门户”。兵权在苏峻手里,王导也是万般无奈,眼下能保住皇帝已算不错。

庾亮已逃到江州治所浔阳,与温峤开始谋划讨逆一事。这时,建康传来了消息:苏峻擅杀朝臣,逼死了庾太后。庾亮闻听妹妹离世,放声大哭。

“苏峻此举,人神共怒,吾当助公讨之!”温峤愤然道,“不过江州兵马单薄,莫如去荆州约请陶征西一同发兵。”

庾亮依言给陶侃去了一封书信。谁料陶侃一见落款是庾亮,直接把信退还给了下书人。

“吾乃外臣,岂敢过问国舅的家事?”陶侃一直对庾亮处处提防荆州耿耿于怀,又见他不听忠言逼反苏峻,这一次自己索性乐得坐收渔利。

庾亮看着两手空空而归的使者,两眼发直,他看着温峤:“不想此公如此量窄,反被他一顿耻笑,莫如再邀其他州郡?”

“不可!”温峤忙劝道,“举大事者,当号令天下,苏峻失却人心,正是各处捐弃前嫌同舟共济之时,不可因小恶而坏了大事,陶征西乃爽直之人,多多美言当无恙。”

连夜,温峤、庾亮二人联名再写一信,陈明利害,派人二度送往江陵。

果不出温峤所料,陶侃看罢信,亲率三万大军顺流而下。船到浔阳,庾亮亲往码头迎接。

陶侃中军大船刚一靠岸,庾亮忙躬身施礼。陶侃吃了一惊,一边与左右说笑着,一边走下船来:“哎呀,庾元规贵为国舅,今番也屈尊来迎陶士衡了?”众人大笑。

庾亮脸一红,言道:“将军乃中流砥柱,元规理当如此。”

“哦?”陶侃没料到庾亮如此谦卑,心有不甘,“雷池要塞,近在咫尺,公就不怕我兵临城下?”

庾亮心里一凉,单腿跪下:“昔日不过一句戏言,如今苏峻欺凌皇室,荼毒百姓,元规安敢对将军有不敬?此番恳请将军出兵,共同剿灭叛党,将军当为盟主。若您不允,我就死在浔阳江中!”说罢,站起身,就要往江里跳。陶侃一把扯住他:“老夫也是一句戏言,公何必当真?我既来此地,断无后退之理,今当协助诸公,共讨苏峻!”

庾亮大喜,招呼温峤,三人携手入浔阳城,设坛盟誓,兵发建康。同时,徐州刺史郗鉴也率领一支人马南下,再加上各地勤王兵马数路齐发,反攻苏峻。

石头城一场恶战,苏峻被斩于阵前。


阴霾散尽,秦淮无尘,建康城内少不得又是一番欢宴相庆。不过,太初宫大半被叛军所焚,皇帝以及后宫只好暂住建平园。朝臣们欲奏请迁都,王导力排众议,安排匠人营造新宫,不到两年,新宫落成,名“建康宫”,又称“台城”。

台城建造已毕,王导心情大好,此刻他已位极人臣,连皇帝见了他都是以父礼待之。庾亮因苏峻一事上表自贬,请求外镇芜湖,从此王导在建康少了一个对手。他本就无心朝政,更多的时候窝在家里教晚辈读书。

王羲之自从跟着温峤回到建康,便一直住在乌衣巷,读书之余,也与堂兄弟王悦、王恬(均为王导之子)等人切磋书法、棋艺。

这一日,大家正挤在东厢房内闲扯。时值五月,天气炎热,王羲之只着一件单衣,还嫌不够凉快,索性坦开前胸,斜躺在床上。王恬见状,眉头一皱:“逸少未免太放诞了,司徒尚在家中,迎来送往,见你这般模样,实是不妥。”

“兄多虑了,司徒本也是放诞之人,必不会责备我,说不定还会为我招来好事呢。”王羲之已年满十六,风华正茂,视礼法习俗于无物。说来也奇,家教甚严的王导在几个晚辈中唯独对他钟爱有加。

几个后生正在争论,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头戴纶巾、衣着华丽的老者,手捻着花白的胡须,直愣愣地盯着他们,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着“果然、果然”。王恬比较机灵,一见这位的穿着举止,知是父亲的贵客,赶紧拿起扔在地上的书本,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王羲之只道老者走错房间,没搭理他,还故意把衣服往外扯了扯,露出了整个肚子。

老者见王羲之如此尊容,不由得笑了起来,转身出门。

半个时辰后,家人唤王羲之前厅回话。

“逸少,这次惹祸了吧?臊了面皮不说,司徒还要责罚你呢。”兄弟们纷纷起哄。

王羲之边穿衣服边对着大家做了个鬼脸,迈着方步走向前厅。

到前厅一看,客席上端坐的正是方才那位老者,正微笑地望着他。王羲之这次学乖了,忙上前施礼。

“哎呀呀!”边上的王导冷不丁拍起手来,“我当选中的是谁,原来是吾家千里驹。”

“哈哈,这坦腹东床之辈本也是翩翩少年嘛,不错,老夫满意!”老者大笑起来。

王羲之一头雾水,王导开口了:“逸少啊,这位是车骑将军郗鉴大人,叔父的至交好友,他此来是为郗小姐择婿,一不小心就挑上了你,还不过来拜见岳父。”

“果真是好事!”王羲之心头一喜,赶忙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见礼,郗鉴拉起王羲之,眉开眼笑。


五月初五,江南各地,家家都在裹粽子,插艾条。丹阳郡泾县县衙里却摆开了灵堂,原来,县令江播于昨日病逝,阖家悲痛不已。

入夜不久,吊唁的宾客都已散去,只剩江播的三个儿子还守在灵前。突然,一个黑影闪过,一愣神的工夫,三个少年见一蒙面人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已站到了跟前。

“半夜擅闯县衙,你是何人?”江播长子江彪壮着胆子问。

那人也不答话,直接走向前,拿起灵牌仔细观看。

“大胆,府君刚刚故去,你竟敢……”话音未落,那人大吼一声,回身一剑刺去,正中江彪咽喉。

剩下的两个少年慌作一团,尖叫不已。声音惊动了县衙其他人,一大帮人齐聚到灵堂外,张罗着捉拿刺客。

却见刺客不慌不忙站在江播灵前,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起:“莫慌,此事与尔等无关,江播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他已亡故,我只找其子,他人不伤分毫!”

四下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到灵堂上少年的抽泣声。刺客回身走向两个少年,少年惊得呆了,手脚僵硬。刺客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那柄湛卢剑……

芜湖,天近三更,在校军场上忙了一天的庾亮回到驻地,正待熄灯休息,忽听前门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庾亮心下纳闷,将门开了一条缝,尚未瞧仔细,就见一人就势挤了进来,定睛一看,正是桓温!

“元子,你如何到了我这里?”庾亮将烛台举近,才发现桓温黑色的衣服上满是鲜血。

“三年绸缪,只为寻得仇人,可惜江播已亡,家父英灵不远,元子已手刃仇人三子,报得大仇,今特来请罪!”言罢,桓温递过带血的湛卢剑,跪于庾亮身前。

庾亮拿过剑,沉吟了半晌。“为子尽孝,乃人之常情,只是你过于莽撞了。”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他求,请大人将我治罪!”桓温一脸的认真。

“也罢,我也徇私一次,你带着我一封书信回建康,去见稚恭(庾亮之弟庾翼),他会安排你的。”庾亮边说,边替他将湛卢剑放入鞘中。


在巴陵的秋色中,陶侃迎来了人生的第七十三个年头,在僚属与家人的陪伴下,老头于洞庭湖畔的夕照楼大摆筵席。

望着楼下的万顷波涛,陶侃叹了一口气:“吾出身贫寒,初时不过小吏,几经周折,方在江南有了立锥之地。如今官拜太尉,封长沙郡公,邑三千户,都督七州军事,夫复何求?王司徒欺我老迈,先是强行要去了孔坦(曾为陶侃长史,苏峻之乱后被王导任命为吴兴内史),接着又要袒护郭默(流民帅,因私怨袭杀江州刺史刘胤,诈称“奉诏”,王导默许了这一做法。陶侃欲讨伐之),杀刺史的人可以做刺史,难道杀丞相的人也可以任丞相吗?真是岂有此理!”

老头越说越来气:“辽东慕容廆赞我‘今海内之望,足为楚汉轻重者’。我欲起兵废了王茂弘,你们看如何?”僚属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陶侃见状,猛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很快,陶侃派人到芜湖联络上一直与王导心存芥蒂的庾亮,一同发兵灭了郭默。正准备出兵建康,诏书到了——加封陶侃为江州刺史(温峤已亡)都督军事。这样,陶侃前后共都督八州军事。

送走使臣,陶侃从一个小木匣里取出了两封信,分别有“司空郗鉴、征西将军庾亮钧启”字样,陶侃默不作声,将这两封信付之一炬。


建康城北郊的鸡笼山,毗邻玄武湖,是秋日出游的好去处。这一日,天气晴好,已出落得十分标致的南康长公主带着侍女骑马出游至此。

“唉,自父皇去后,已许久没这兴致了,青山绿水固然美妙,却还差了点什么。”公主自语道。

“元旦宫中饮宴,陛下不是说要为公主找一个贴心人吗?怎么就没了动静?”一侍女调皮地问。

“你这死丫头,几时如此多舌?陛下总归年幼,面上的话罢了,他怎知我的心事。”南康长公主脸一红,脸上写下几丝惆怅。

这时,空中传来阵阵雁啼,大家抬眼上看,见一只大雁正矮矮地划过天际,显然是落了单。

“快,给我箭,我把它射下来!”公主急切地招呼侍女。原来南康长公主生性聪慧,专爱围猎、骑马这些男子的喜好。

公主张弓搭箭正待放手,却见那雁如酒醉一般,晃晃悠悠直掉下来,落在湖边的草地上。

“公主,有人先射了一箭!”有脚快的侍女已跑了过去。

“哎,这是哪个不开眼的与我抢射?”

“这箭上有字啊,‘谯国桓温’!”

“桓温?”公主自语道。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正在此时,一阵銮铃响动,靠近鸡笼山麓一侧的小道上,奔来一匹白马,待走近一看,是一位器宇轩昂、相貌英俊的少年,只见他扎巾箭袖,身背硬弓,一团英武之气。

“这位小姐,请问可曾见在下射中的大雁?”少年彬彬有礼。

“哦,你就是桓温啊,还不见过南康长公主!”嘴快的侍女边喊边笑了起来,还直对着公主做鬼脸。

公主一脸羞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桓温望着眼前这个俊俏之中略带些刁蛮的少女,也呆在了那儿……

桓温与南康长公主的这段邂逅为他日后一步步入主中枢奠定了基础,但相比暗流涌动的建康政局而言,这不过是一曲润色的小调。


垂暮的陶侃敌不过岁月的侵蚀,终于在巴陵病逝。临终前,为了保全整个家族,他推荐庾亮接管自己所统率各州的军权。对于之前和王导的一点误会,他用了另一种方式一笔勾销。陶侃在临终奏章中称赞王导“陛下之周召……司徒导鉴识经远,光辅三世”。

咸和九年(334)六月,庾亮以征西将军的名义,假节、都督江荆豫梁益雍六州军事,同时兼任江豫荆三州刺史,出镇武昌。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江汉地区,庾亮终于走出苏峻之乱给自己带来的耻辱。

能与王导分庭抗礼,也让他极为痛快,他延揽了殷浩、王羲之等一大批人物作为自己的幕僚。

中秋之夜,一向以名士风流自居的殷浩,招呼王羲之等人齐聚武昌南楼,一起赏月、饮酒、弹琴、歌咏,好不热闹。

喝了好半天,王羲之才发觉庾亮不在其中,借着醉意,他挪到殷浩身边,悄悄问道:“庾公知否?”

殷浩已喝得半醉,一时没回过味儿:“庾公知道这些作甚?他有大事要做。”

正在这时,楼下有人高叫道:“征西将军到!”楼上所有的欢愉之声仿佛如时间凝固一般戛然而止,殷浩的酒也醒了八分,拉着王羲之迎候到门口。不大一会儿,庾亮悠悠然走了进来,一见满屋的人都起身迎接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殷浩对旁边的女乐、侍者使了个眼色,这些人起身要走,被庾亮叫住了:“哎,怎么就走了?我也极好丝竹之声,诸君敬请入座,我们同贺中秋!”说着,一屁股坐在了主席上。众人见状,无奈重新入席,添酒再饮。

一边是庾亮在荆州搭建自己的幕府,另一边,王导在建康也不忘礼聘一帮名士,太原王家的王濛、王述,清谈圣手刘惔皆是乌衣巷的常客。

晚年的王导,只是名义上的首辅,庾亮抓住这个机会,安排二弟庾冰入朝为中书监,代自己处理朝政。

为此,王导很是不满,总是在朝堂上找庾冰的别扭。这日退朝,突然刮过一阵西风,直刮得尘土飞扬。刚刚走出宫门的王导忍不住用袍袖遮住了脸,恰好,庾冰从边上走过,王导一把扯住他,夸张地大叫道:“这大概是令兄从荆州吹过来的尘土吧?”

庾冰一时未解其意,王导却哈哈大笑。

王导的话语带双关,半真半假,传到了庾亮的耳朵里,却是十分忌惮。他想入建康废掉王导,又怕难以服众,便写信向太尉郗鉴试探。

郗鉴与庾、王二人都是至交,对此深感头痛,他对王导不问政事也有些不满,借此机会直言相告:“元规或将东进建康。”

不料,王导哈哈一乐:“我与元规名为同侪,实乃至交,若他真的回建康,我一定褪去朝服,回到乌衣巷,再不入台城半步!”

对此,庾亮反倒踌躇不前。最终,他失去了一次掌控朝纲的机会。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以后将再没有机会回到建康。王导用他的气量和智慧化解了一场危机,但是他已无心追逐这些名利。

随着王导、庾亮、郗鉴等人的老去,东晋王朝步入了一个新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