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智斗权奸,司马绍棋高一着
深夜,武昌荆州刺史府,王敦手里握着新皇司马绍下的诏书。才看了一行,哑然失笑:“孤子绍顿首?如此谦卑之词,不知道的又要说我犯上了!”
钱凤接过话头:“陛下请大将军回建康辅政,正是天赐良机,何不将计就计,嗯?”他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
“此事不可草率。现在朝堂上究竟有多少人与我一心,还不得而知。就是王茂弘,也受先皇重托,极力护着鲜卑儿。”王敦有些焦虑,拔出了湛卢剑——王敦起兵进京,向司马睿索要,并据为己有——在烛火的映照下,剑锋如霜冷如水凉,寒人肌肤。
众人一阵默然。王敦“唰”的收剑入鞘:“我就领他这个情,回朝辅政,但是大军要驻扎在姑孰!”
二月的鸡笼山下,阴冷而肃杀,偶尔洒下的阳光罩在人身上,丝毫不觉得温暖。
出殡队伍中的司马绍,心里不是滋味。按理,死去的先皇是自己的父亲,应该大放悲声才是,但回想起这些年有几次差点被废,一股凉意就从脚跟蹿到了脊梁骨。“就因为我的生母是鲜卑人吗?”司马绍一度在心里问自己。就算目下顺利登基,一种屈辱和委屈还是萦绕在心头。
送葬的大队快进陵区了,远远可见高大的石象生和墓门,司马绍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身后的王敦,他微微扬着头,眼皮耷拉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司马绍暗暗吩咐内侍叫住前队,自己则脱去了鞋履,光着脚踩在石板地上,正了正衣冠,抖了抖袍袖,伏在地上行着大礼:“父皇别走,皇儿来送您来了!”言罢,就像触动到某根神经似的放声痛哭。
哭了一阵后,司马绍站起身,让大队人马继续前进,自己依旧赤脚走着,一路走,一路擦拭脸上的泪水。
这一切都被王敦看在眼里,他长出了一口气,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先皇下葬后数日,新皇的第一道诏书就颁给了王敦——加黄钺、班剑、武贲二十人,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诏书送到姑孰时,正值奉旨前往建康的流民帅郗鉴前来拜访。郗鉴此番是以尚书令的身份入京履新,但这并非皇帝的本意。按照司马绍的初衷,郗鉴将拜安西将军、兖州刺史,都督扬州江西诸军事,统帅江淮地区的流民军,以作建康的屏障,用意不言自明。王敦知道后,上书请求改任郗鉴,并强行让皇帝征召入京。郗鉴此前与王敦无深交,路过姑孰,有意拜望这位大将军。王敦没料到郗鉴会主动找上门来,只好以礼相待。
酒过三巡,王敦有心试探郗鉴,以言戏之:“人言我朝开创以来,名士辈出,依我看,碌碌之辈亦众多,譬如乐广,就是一个庸才而已,传来传去,神乎其神,若论才能,他如何比得了满奋?”
“大将军差矣!”郗鉴是个直性子,直接把王敦的话顶了回去,“品评一个人,当以德为先。据我所知,乐广为人处世平淡和善,不欺生,不凌弱,愍怀太子被贾后所废,在朝文武前往送行,统统被扣,彼时乐广身为河南尹,却暗中释放了这些人,这件事大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至于满奋,失节之人耳,固有五车之才又有何用?”郗鉴这话暗有所指,当年王敦也是为愍怀太子送行官员之一;满奋曾奉贾后之名逮捕送行官员,并在“八王之乱”中为反叛的赵王司马伦送上玉玺。
王敦的脸“腾”的红了。他争辩道:“愍怀太子被废,危机四起,守节之人可谓少之又少,满奋也没有把事情做绝,可见并不比乐广差。”
“丈夫处世,既以身许国,当上效忠天子,下安抚黎庶,怎能偷生苟活?司马伦狼子野心,阴谋篡位,为人臣者当以死相争,满奋所为,可谓伦理尽失!”郗鉴的话字字刺向王敦的痛处,列席相陪的钱凤、王含见大将军脸色发白,赶紧递眼色示意杀了郗鉴。
王敦把拳头攥得死死的,好半天才松开,他尴尬一笑,招呼郗鉴继续饮酒。
次日,郗鉴登船去了建康,王敦亲往渡口相送。看着远去的船帆,他转过身对钱凤说:“此人才高胆大,又是天子钦点之人,我不能就这么杀了,不过他入京任尚书令,倒是让出了扬州的兵权,可以让咱们的人顶上去。”
钱凤想了想:“一个郗鉴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义兴、会稽一带的周家势力太强,一门五侯啊,特别是那个周札,惯于见风使舵,宜尽早图之。”
“这件小事就交给沈充了,沈家不也是三吴(吴郡、吴兴、义兴称“三吴”)的望族吗?会有办法的。”王敦说着,转过身去,正看到一个大约十岁的少年沿着江畔步道一路跑来。
“逸少,今日如何不去习字,跑来江边作甚?”说着,王敦几步上前,慈爱地摸着少年的头,他难得展露出温情的一面。
“禀告叔父,从辰时到未时,孩儿一直在习字,今日已将卫夫人传授笔阵图之中的‘横竖撇捺’四法演习了一遍,大有收获。”少年说得头头是道。
“哦,卫夫人是书法大家,逸少能拜师于她,实是幸事,只是不知卫夫人所讲‘横竖撇捺’四法如何说?”王敦饶有兴致。
“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撇如犀象之角,捺如崩浪奔雷。”
“哈哈,好一个崩浪奔雷,妙极!”王敦摸着胡子笑起来,少年也跟着“嘿嘿”傻乐起来。
这少年正是日后鼎鼎大名的“书圣”王羲之,他原是王旷之子,当年王导、王敦夜议南渡大计,王旷推门而入,力荐琅琊王司马睿,也算中兴功臣。可惜后来王旷并未随王导南渡,刘琨兵困并州,王旷率兵驰援,被汉国刘聪所杀,王羲之是他的遗腹子,后被王敦千方百计寻找到,一直养在身边,因王敦膝下无子,便视王羲之如己出。
送走郗鉴后,王敦思索再三,觉得不能让司马绍羽翼长成,需逐步剪除他的臂膀,这其中,中书令温峤首当其冲。想到这里,王敦上书索要温峤来做自己的左司马,同时,他还有意让太常郭璞充任自己的记室参军。为了对新皇示好,他又单独上表举荐庾亮为中书监(相当于丞相)。
司马绍看出王敦的两份奏章不过是一种交换,他担心温峤和郭璞的安危,举棋不定。温峤倒是泰然自若,自信能够全身而退。庾亮也认为,温峤此时到王敦那里,还可以探得一些虚实。司马绍勉强同意。
临行前,温峤和庾亮找到深通占卜的郭璞,请他算上一卦。郭璞慢条斯理推演了一会儿才说:“二位皆是大吉之命,又何必算?”说罢便要去收拾行装。
“且慢!”庾亮拦住了他,“郭太常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得见,我还想知道王敦命理如何?”
郭璞嘴角一扬,拱手道:“大将军之吉凶,日后可见分晓,元规大人请回吧。”
庾亮还要问什么,却被温峤拉着出了大门。“郭太常不说王敦生死,乃是天机不可泄露。既然我二人是大吉之命,那王敦必定没有好结果。”庾亮点头称是。
自接到兄长谢鲲的书信后,太常卿谢裒每日除了上朝,一概不会客,好歹躲过了一场劫难。王敦移镇姑孰,建康局势略有缓和,谢裒才开门迎客,在来访诸人中,尚书郎桓彝与他关系最好。
正值中秋,桓彝带着十二岁的长子桓温来到乌衣巷谢宅拜访。谢裒今日只见桓彝一人,所以早早清扫了庭院,布置停当。
桓彝车马一到,谢裒领着三个儿子迎接上去,大家都是熟人,彼此寒暄,桓温与谢裒长子谢弈在国子学同窗,也是十分亲热。
这时候,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诸君何不见谢安石?”
正在上台阶的桓彝和谢裒愣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谢裒三子谢安,大伙儿哄堂大笑。桓彝望了好友一眼,故作惊讶地说:“我只知脚在下,眼在上,石在下,门在上。我上台阶,只见得门,何以见石啊?”众人都笑。
谢安歪着脑袋,打量了桓彝一眼:“石者,大道之基。大人不见石而行,莫非树叶,身轻体薄,随风而逝?”
话一出口,满堂皆惊,谢裒怕桓彝下不来台,连忙喝住儿子。这时,一旁的桓温答话了:“这位小兄弟看上去机敏过人,可知是世伯平日教导有方,尚在襁褓就能学舌了,只是未知他年是否还能念及襁褓之温?”
桓温这话正是讥讽谢裒为避祸而闭户,小年轻说话不知轻重,索性连谢家一门大小都戏谑了一通。谢安年纪虽小,却听出话里有话,有模有样地踱了几步,对着桓温大笑:“桓兄此言的确不像襁褓中人说得出的,只可惜辜负了昔日襁褓之温啊。”话音刚落,桓彝爽朗地笑了起来。
谢裒赶紧致歉:“犬子谢安,年方四岁,无知至极,兄不要怪罪。”
“哎呀,我没料到谢家竟有如此后生,风神秀彻,才思敏捷,日后当不让王东海!”这个王东海,即两晋时期第一名士王承,祖籍太原,曾任东海太守,以善清谈闻名于世。
谢裒招呼谢安来与桓彝、桓温父子见礼,桓温上下打量着比自己矮一头的谢安,脸上满是喜爱之情。
转眼又是一年的春天,新年刚过,王敦突然生起病来,几位医官问诊一番,说是体虚,需补一补,不料几服药下去仍不见好转。王敦怕耽误下去坏了大事,又见与建康方面相持已久得不到好处,有意逼宫,便抱病与钱凤、王含密谋,先上一表,自称扬州牧,试探一二。不料,司马绍竟默许了这一出格的行为,王敦一夜之间掌握了东晋王朝三分之二的兵权。
显然,王敦对此没有心理准备,连夜招来钱凤商议对策,王羲之也在帐中,三人便同桌进食。王敦心里烦闷,让二人陪着喝了七八杯,王羲之年幼不胜酒力,踉踉跄跄地告退,回后帐去睡了。
王敦昏头昏脑地与钱凤说着自己对下一步的考虑,不料他却忘记了前后帐只隔着一层帷幕,王羲之躺在后面,说是睡觉,其实根本睡不着,再加上他素来不喜钱凤,因此格外留意他与王敦说些什么。
“……到那时,大将军便可登基坐殿,取代司马家……”这话王羲之听得格外清楚,“哎呀,这不是篡逆吗?”王羲之一激动,脚一划拉,碰到了床尾的长烛台,烛台“砰”地摔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惊动了前帐的王敦、钱凤,王敦突然想起王羲之还睡在后面,大叫一声:“不好!”他左手握剑直奔后帐。
王羲之在撞倒烛台的一刹那,就知道惹上了麻烦,这大帐只有前面一扇门,逃走是来不及了,后帐更无处可躲。眼看王敦向后面跑来,王羲之猛然伸出两根手指,伸进喉咙,只听一声干呕,立时吐了个七荤八素,满床都是。这时,王敦已经站在床头,冷冷地瞧着王羲之。
“逸少,你怎么了?”
“方才不胜酒力,朦朦胧胧间觉得心里难受,一下没忍住,吐了……叔父恕罪……”王羲之临时编了一套瞎话,王敦用手摸了摸王羲之的额头,一脑门的汗,他点了点头,他知道醉酒呕吐的人是要出虚汗的。
“你方才可曾听见我说什么?”王敦还不放心。
“没有,我一直难受得紧,眼一睁就吐了,哪里听得到叔父的话。”
“那就好。你喝太多了,今夜我有事,你还是回自己帐中歇息吧。”王敦低声说,就如军令一般,王羲之连忙披衣走出帐外。
回到自己帐中,王羲之仍是惊魂未定,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遇到这种大事岂能睡得安稳?思索多时,他悄悄来到温峤帐外,见里面还有灯光,便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温峤自从来到姑孰后,常与年少的王羲之在一起切磋书法,混得挺熟。见他深夜造访,温峤马上觉察出事情不对。听王羲之说完,温峤沉吟了一会儿,叮嘱他不可再与人讲。
建康的司马绍,此时也在苦苦思索着如何应对王敦的紧逼。
在庾亮的提议下,他在昭明宫里单独召见了两朝老臣纪瞻。
纪瞻目下已是老态龙钟,只保留了散骑常侍的虚衔,却仍在江东士族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司马绍拉着他的手,亲热地嘘寒问暖,纪瞻眯着眼睛,含笑应答。君臣二人漫步转到了凌烟阁,浏览着由先皇安排画师画下的功臣肖像,王敦、王导、顾荣、纪瞻都在其中。突然,司马绍的脸色变得痛苦起来,他盯着纪瞻,沉重地说:“今社稷之臣,还不足十人,遇到大事该如何处置,老爱卿可教我否?”
纪瞻没料到皇帝向他求教,一时张口结舌。司马绍见状,伸出手指着纪瞻:“王敦反心昭著,公岂无一策教我?”
不开口是不行了,纪瞻沙哑着声音回应:“陛下,社稷之臣比比皆是,王导、温峤、庾亮、郗鉴,老朽何能啊?”
司马绍眉头一皱,双手扶住纪瞻的肩膀:“我与你推心置腹,就不要推辞了。现晋室江山危在旦夕,公难道坐视不管吗?”
纪瞻浑身一阵战栗,他猛然跪下了:“唉,臣非无心,实乃先帝受贼子所逼,晚景难堪,我不忍陛下也覆前车之鉴。既然陛下立志锄奸,我拼着一条老命也要为陛下驱驰!”
王敦自从怀疑密谋起兵一事被王羲之偷听后,愈发地紧张,病情时而反复。这天中午,他一个人昏昏沉沉躺在帐中,忽然梦见阳光耀眼,将姑孰驻地照了个亮亮堂堂……他猛然惊醒,自语道:“不好,这一定是黄须鲜卑儿来了。”他连忙叫过王应,让他率一队人马,悄悄溜出营盘去搜捕闯入者。
王应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只好领命而出。走出营盘不久,果真看到一箭之内的低矮山梁上,有三个人骑着马正驻足张望,其中一人,身材魁梧,金黄色的浓密胡须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父亲真乃诸葛再世。来呀,与我活捉鲜卑儿!”一声令下,十数匹马似离弦之箭直奔山梁而去。
那人见状,招呼随从拨马转身。
约莫跑了半个时辰,王应一行在道旁发现一堆马的粪便,手下甲士检查了一番禀告:“马粪已冷,怕是走了约半个时辰了。”王应心想:黄胡子必是司马绍无疑,此番是立功的好机会,便传令继续追赶。
又跑了一阵,见路旁有一石桌,一位老妇正在卖饼子,甲士上前询问司马绍的踪迹。老妇战战兢兢地瞧着他们,慢吞吞掏出一支光彩夺目、镶有玉石的马鞭:“这是刚才那个黄须先生让我转交给这位大人的,他说您一定喜欢。”王应接过马鞭,认出这是皇帝的御马鞭,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了一想,挥手带领手下返回姑孰。
再说司马绍,一路不停歇,进得朱雀门,才松了一口气。他扭头看了看早已气喘吁吁的庾亮和桓温,大笑道:“王敦老贼,真像是灶上的干柴,一点就着,寡人必破这病夫!”
“陛下,小臣愿只身去会王处仲,借探病为名探听详情。”说话的是已被聘为皇帝贴身侍从的桓温。
“此计可行,桓公子乃是老贼义子,可便宜行事。”庾亮接话道。
司马绍点头允诺。
果然,桓温到姑孰后,深得王敦欢心。王敦一向喜爱孩子,再加上义父义子这一层关系,对桓温格外器重,食则同桌,出则同车。他一高兴,还将湛卢剑赠予了桓温。
精明过人的桓温,暗中与温峤对接上,与王羲之也是一见如故。不到半月,王敦在姑孰的情况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一日,王敦精神不错,他半卧榻上,召集手下文武议事。
温峤进言道:“丹阳毗邻建康,地势重要,大将军宜选派一得力心腹前往驻守,如此可扼住建康咽喉,不可被鲜卑儿抢先。”
王敦频频点头:“如此让谁去合适呢?”
温峤瞧了瞧帐中诸人,大声说:“非钱公不可!”
正在饮茶的钱凤闻听此言,惊得把手中茶盏掉在了地上。王敦也是一愣,他向来将钱凤视为“智囊”,片刻离他不得。钱凤忙不迭地擦拭着被茶水打湿的衣襟,他觉察出这是温峤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在下才疏学浅,何能担此大任?太真洞察地理,丹阳尹一职非他莫属!”钱凤急急反唇相讥。
温峤暗自好笑,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为了把戏做足,他也假装推辞起来。王敦本无意让钱凤远行,便执意要温峤前往。温峤眼珠一转,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接受了。
三日后,王敦在临江亭为温峤话别。几杯酒下肚,温峤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向送行之人敬酒。轮到钱凤了,还没等他端酒杯,温峤就将自己的酒杯泼洒于地:“你是个什么人?我温太真与你把盏,竟不满饮?”说罢,扯住了钱凤的衣襟。
钱凤莫名其妙,心里寻思:“我平素与温太真关系还算融洽,怎么近日老是寻我的不是?先是让我驻守丹阳,今天又当众出我的丑。”想到这儿,两人不禁对吵起来。
王敦见状,忙拉开二人,他见温峤饮得有些过量,便让人先扶他下去休息,明日再动身。
晚间,钱凤来见王敦,说起白天的事,连连摇头。“温太真毕竟是鲜卑人,底细究竟如何尚不可知,只怕他这一走,会卖了我们。”
这几日王敦的病稍有好转,想图几天耳根清净,听钱凤说完,脸色一沉:“太真昨日是真醉了,不过就冒犯你几句,你却背后诋毁于他,我不知何意?”钱凤哑口无言。
这时,一旁的桓温开口了:“钱公所虑极是,我在建康时已听说温峤与庾亮关系甚笃,只怕这一去会有所勾搭。若义父信得过元子(桓温表字),某愿随温峤回建康,察其虚实,暗中报于义父。”
王敦叹了口气:“桓郎要是我的亲生骨肉该有多好!也罢,孩儿就辛苦一趟,若见温太真有什么异常,速命人报我。另叫王含、王应他们速速整兵,做好准备。”话还未说完,王敦又剧烈咳嗽起来。
次日黄昏,王敦刚服下侍女送过的汤药,就见王应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大事不好了,桓温那小子不见了,还……”
“是我让他跟着温峤走的!”王敦看着这个不争气的继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父亲大人怎么就……可他……逸少兄弟也不见了?”王应一着急,舌头也打了结。
“什么?逸少不见了,几时的事?”
“辰时过了就没再看见,还以为他习字乏了,去江边玩耍,找了几个时辰也没……莫非掉到江里了?”
“那还不去江里找……”王敦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欺骗了,怒吼道,“他会去哪儿?”
“只怕是跟着温峤、桓温回建康了!”钱凤正走进后堂。
“哎,养虎伤身,养虎伤身!”王敦站起身来,扯掉裹在身上的袍子,侧身去拿条案上的湛卢剑,哪知抓了个空,这才想起已经赠给桓温了。
“气死我也!”王敦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建康城里,司马绍意气风发,他加授司徒王导为大都督、假节,兼扬州刺史,为三军统领,坐镇皇城;丹阳尹温峤统帅禁卫军驻守石头城;尚书令郗鉴、中书监庾亮、尚书右将军卞壶各有任命。卧病在家的纪瞻也让家人驾着牛车赶来,鼓舞三军士气。
同时,郗鉴还写了两封书信派人送到江北,让奋武将军苏峻、兖州刺史刘暇等统帅流民军南渡勤王。远在广州的陶侃也让其子陶瞻从江州前来助阵。
姑孰军营,王敦让人把卧榻横放在辕门口,自己侧身躺在上面,目送着王含前军五万人马陆续出发。
钱凤匆匆走了过来,看到王敦正直愣愣地看着大军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替王敦掖好被子。“大将军,您已经在这儿看了半个时辰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你来此何事,手里拿着什么?”王敦早已看见钱凤手中的书帛。钱凤忙往身后藏,王敦一把抢在手里翻看起来,原来是建康方面发过来的讨逆诏:“敦辄立兄息以自承代,未有宰相继体而不由王命者也,顽凶相奖,无所顾忌;志骋凶丑,以窥神器。天不长奸,敦以陨毙……”
王敦才看完开头便觉五脏内如滚油泼过,他略略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无非是宣布跟随王敦作乱者,一律不加追究,最后一句竟是:敢有舍王敦名姓而称大将军者,格杀勿论!
“唉!悔不该当初听王茂弘之言,立了这个鲜卑儿,以致有今日之祸。”王敦自说自话,“怎么茂弘不给我送信啊?”
正在这时,王应闯了进来:“钱先生刚才拿来的这封檄文,正是茂弘叔所作啊!”钱凤一个劲儿地给王应使颜色,已是来不及了。
“混账,这种东西你也信?”王敦捂着胸口骂道。
“从丹阳到姑孰这一路上,平民都在传阅,实在是……”王应不敢说了。
“滚!”王敦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茂弘糊涂啊,怎么竟让鲜卑儿如此摆布?”王敦感到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禀大将军,郭先生到了!”有士卒报。
“请!”
只见郭璞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对着王敦略一施礼。
王敦看了一眼郭璞:“先生到我这里许久,一直没来得及叙话,今日就请先生为我算一卦,此去建康,吉凶如何?”
郭璞看也没看王敦,脱口而出:“必败!”
“我听闻占卜是要推演的,怎么先生张口就说啊?”王敦强压怒火。
“大势已去,无需再卜。”郭璞仍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那么再请先生看一下吾寿几何?”王敦几乎吼了起来。
“命尽今日正午!”郭璞从容不迫。
“来人,推出去,杀!”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架走了郭璞,郭璞一路上笑声不绝。
钱凤、王应惊讶地望着王敦。“无妨!此人与温峤、庾亮一党,不过他并没有跟着温峤回建康,哼,看来果真是活腻了。”王敦的脸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他命令钱凤:“先生即刻率第二队人马出发,告知王含,鲜卑儿尚未举行郊祭大典,杀掉他,不能视作弑君的。”
但是,王敦没有等到进入建康那一刻,正如郭璞所言,两个时辰后,他带着满腹的遗憾和愤懑一命呜呼。王敦留下遗言,让王应立即登基称帝。胆小无能的王应怕发丧后引起恐慌,秘密封锁了消息。
钱凤、王含的人马已经杀到了秦淮河边。
庾亮正镇守朱雀门一线,此处是建康外城的南大门,秦淮河绕门而走,长干里、南塘、乌衣巷等建康城的繁华所在均在这附近。庾亮经过反复权衡,招呼士卒将朱雀门外横跨在秦淮河上的浮桥烧毁(魏晋时期,秦淮河尚宽,河面上所架之桥皆为浮桥)。
望着熊熊燃烧的朱雀桥,庾亮松了口气。这时,正四处巡视的司马绍全身戎装地赶到了,见状大怒:“庾元规,你竟敢抗旨不遵,擅自烧毁朱雀桥,是要与逆党暗通款曲吗?”
“陛下容禀。”庾亮显得很镇定,“今宿卫军势单力薄,各路勤王军尚在路上,贼军势大,取朱雀桥不难。若此桥一失,贼人将横行无忌,相较社稷之安危,陛下何惜一桥?”
司马绍勒住身下那匹神经极度紧张的“踏雪飞燕”,摁着剑柄的手也松开了。“也只有如此了,若丢了朱雀门,你就在这秦淮河上自行了断,不用再见你姐姐了!”说罢,一扬马鞭疾驰而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义兴的沈充率领两万人马赶到了建康城南,与王含的叛军会合。所有人都不知道王敦已经病亡的消息,他们准备孤注一掷攻破朱雀门。
喊杀声、箭矢声、惨叫声、呐喊声……交杂在一起,被四处弥漫的烽烟挟裹着传出老远。邻近的乌衣巷早已戒严,王导此时正身在皇城,临走前交代家人勿要惊慌,静观其变,他清楚:消灭了叛军,自己会是有功之臣;若是王敦进了建康,自己以家族的名义,也可以保得平安。
谢裒一家可没有这么沉稳,他将家中仅有的三十余口刀剑、长矛分给了身强力壮的家奴,轮番巡逻。为了防止谢安、谢万两个小孩淘气溜出门去,又用长钉将前后门钉死。谢安望着守在大门口的家奴个个神色紧张,知道今天是出不去了,索性从书房里搬出座椅,坐在天井里独个习起字来。谢裒正忙前忙后地布置府内守卫,无意中瞧见儿子端然稳坐在院中,有心将他撵回屋内,庄夫人拦住了他:“桓大人不是称安石有王东海之姿吗?老爷何不成全了他?”谢裒摇头苦笑。
乌衣巷的安宁掩盖不了朱雀门的紧张,面对两倍于己的叛军,庾亮快抵挡不住了,温峤、郗鉴也被王含拖住,分身乏术。
眼看手下军卒被逼得连连后退,庾亮愤然摘掉头盔,唤过临时充任副将的桓温:“元子,万一我不幸阵亡,务必将此盔交给正宫皇后,告诉她,庾元规没给庾家丢脸!”桓温迟疑着正准备接过头盔,忽听得东北方向喊杀声起,“哗”的一声,仿佛秦淮河内风波骤起,席卷着兵器碰撞声和士卒呐喊声,涌了过来。抬眼望去,叛军的阵脚大乱,一望之内闪出一面战旗,上面四个大字“青州苏峻”(苏峻是青州长广郡人)。
“总算来了!”庾亮兴奋地大叫,他一把从桓温手里拿回头盔,举过头顶,招呼士卒与苏峻的人马两下夹攻。
顿时,战场的态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快,叛军土崩瓦解,王含死在乱军之中,沈充退往三吴之地,也被部下杀掉。
钱凤一路逃向石头城方向,他想回到姑孰去见王敦。身后的温峤紧追不舍,钱凤勒马求温峤放自己一马。温峤一声冷笑:“王处仲已死,陛下有旨,余党不究,钱大人还是伏绑吧!”
钱凤一把扯掉自己的帽子:“我已将身家性命付与大将军,如今他已死,我还活着作甚?只可惜王处仲没有听我的话杀掉你,以致有今日之祸,天意呀!”说罢,他一催坐骑跳进滚滚大江之中。
大乱已平,王敦在姑孰的尸体被拖了出来,焚烧掉衣冠,尸体也被斩首;对其余党,司马绍并没有像此前诏书上说的那样“不加追究”,特别是王家的人,司马绍一一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只让安排一些闲职。
庾亮摸准了皇帝的心思,上本道:“王茂弘不宜再任首辅。”
“茂弘毕竟是元老,又有立国之功,且王敦叛乱,茂弘任一方大帅,发讨敦檄文,实乃大义灭亲,若对其谪贬,只怕人心不服。”司马绍有些担心。
“王茂弘非王处仲可比,他沉稳持重,在江南大族中极有威望,先帝不正因为此而惹火烧身吗?”庾亮认定只要除掉王导,自己就可以“位极人臣”。
“不可,元规此言是要陷陛下于不义啊!”说话的人是温峤。
“我有不义之举?”庾亮有些愤怒。
“臣这几日整理前朝《起居注》,知当年先帝曾数次有废长立幼之心,王茂弘、周伯仁屡次进谏,才保得陛下太子之位。陛下不可忘却!”说着,温峤献上自己誊写的手稿。
司马绍阅毕,长叹一声:“此事今日就算完结,以后诸位不得再提!”
傍晚时分,江畔的新亭,王导一个人独步于此,接连经历了两次宫廷之变的他已是两鬓斑白,尽管他还不到五十。
望着一轮新月从姑孰方向冒出了头,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十八年前的洛阳,王导一手拉着王敦,一手扯住王旷,慨然言道:“我王家的富贵生死在此一举!”
初到建康城的那年上巳节,王导、王敦兄弟跟在司马睿的肩舆后,风华正茂。
王敦以“清君侧”为名,第一次攻入建康,他劈头质问王导:“周、戴渊二人可否杀掉?”
还有,还有……司马睿临终前那双枯瘦的手,如梦境一般再现……
王导又想起几日前,当温峤把前朝《起居注》递到他手上时,只说了一句“伯仁公本可不死”便不再言语。王导急急抢过书简翻看,终于明白周为救自己的良苦用心,忍不住放声痛哭:“伯仁,我对不起你!我不曾杀你,你却因我而死啊!”
王导木然倚在亭边,瞧着夜空中荧惑星若隐若现,他再度想起南渡初年的一桩往事:
彼时,王导、周等一帮人常常相约于午后在新亭畅饮,一直到深夜。同样是这样一个傍晚时分,五六个人齐聚于此,周已有了几分醉意,他倚靠在亭外栏杆上,叹道:“风景倒是与往昔一般无二,只是江山换了主人!”在座诸人无不泪下。王导见状,愤然站起:“伯仁如何灭自家志气?我等南渡,非为避祸,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苦做那无用的楚囚?”
周满脸通红,他紧紧握住王导的手,双眼含泪,不肯松开……
伯仁不在了、先帝不在了、处仲不在了,我还要这些富贵做什么?
王导的双眼模糊起来,他从衣袖中掏出那纸任命他为太保的诏书,用力一掷,扔进了滚滚东去的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