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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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血雨腥风,王敦兵下石头城

“砰……哗啦啦……”襄阳的梁州刺史府里,刺史周访把桌上的一堆玉珊瑚、玉碗全都推到了地上。

“王处仲!你真当我是街头小贩,想用这些破烂货封我的口?”周访怒吼道。边上的下人想过来把地上拾掇干净,被他叫住。

周访面前还跪着一人,浑身战栗:“大人,小人仅仅是传个话,您可别……”

“哼,我不杀你,你且回武昌告诉你家主人,荆州之地,我压根儿看不上,我杀杜曾不过是为民除害,望他自重!”周访一字一顿地说。

原来,王敦到荆州不久,盘踞在武当山一带的豪强杜曾便时时到各郡县骚扰,有时甚至直抵江陵一线。王敦坐镇武昌,不能不防,为此,他给毗邻的梁州刺史周访许了个人情:“若能擒住杜曾,便举荐你为荆州刺史。”梁州自然不如荆州富庶,周访也眼红这块宝地,欣然允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杀了杜曾,把人头送到武昌。哪知王敦反悔,派人送了些珠宝玉器来表示谢意,绝口不提举荐一事,惹得周访大动肝火。他一边加紧训练兵马,一面派人到建康觐见天子,表明自己与王敦势不两立。司马睿正欲联络各地势力制衡王家,自然是一百个乐意。

皇长子司马绍却表示担忧,他以为利用周访来钳制王敦,太过招摇,只会打草惊蛇。司马睿不耐烦地让儿子退下,内侍们也都退了下去。

大殿上空无一人,司马睿倚着柱子,望着殿头的匾额,又一次犹豫起来。他想起两岁的琅琊王司马昱(郑妃所生)那活泼可爱的样子,为了此事,他私下里又一次问过王导,和上次一样,王导依然没有正面作答,还是让他先立皇后。但司马睿与已故原配虞氏情深意笃,发誓今生虚设正宫,郑妃即便得宠也不能坏了名分。

相较于王导的圆滑,周则是极力推崇司马绍,这让皇帝有些不快。很快,他还是找到了“支持者”:尚书令刁协、御史中丞刘隗——这两个极力维护皇权的人。他们用一种极端的思想来当作行事的圭臬:但凡王家支持的事情,他们就反对。

司马睿心里有了底,决计快刀斩乱麻,便以议事为名召集王导、纪瞻、周、刘隗等重臣入宫,重病在床的贺循也被抬来了。但是私下里,司马睿安排刁协先将拟好的诏书带出了宫。

王导、周二人先到。司马睿为了稳住他们,让二人先到偏殿休息。周没多想,转身想走。

“伯仁且慢!”王导叫住周

“既然是陛下急着召我们入宫,必是大事,听说连贺太傅(贺循是太子太傅)都到了,一定是东宫之事,不可莽撞!”王导胸有成竹地对周说。

内宫太监见状,连忙说:“司空大人,陛下让您与仆射大人先候着,无旨意不得……”

话音未落,王导一把推开了他,直接往内殿就闯。

司马睿正握着一张纸帛,若有所思,王导几步已到跟前。司马睿大惊失色,想将纸帛揉成一团,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王导抢上前拾起来又还给了皇帝。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上面的几个字:“今太子暗弱,有负圣恩。”

王导眼珠一转,问道:“不知陛下为何要召臣入宫?”

司马睿心中有愧,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片刻,才把那张纸帛拿起来撕了个粉碎。“也没什么事,就是……哦,来人哪,速速去请刘隗、刁协二位大人来。”

王导见状,心里暗笑不已。

不多时,几位重臣都聚齐了。司马睿看了看大家,高声说:“今日召集诸卿,是寡人想赐太子《韩非子》一部,要他刻苦攻读,以备日后治国之需。卿等以为如何?”

刘隗抢先应道:“陛下圣明,但不知太子是何人?”

司马睿脸色很难看,很不情愿地说道:“长子司马绍,德行昭著,谦恭谨慎,当立为太子!”

刘隗大惊失色,不知所措地望着刁协,刁协的衣袖里还揣着那道未发的圣旨,他猜到了:皇帝改变了主意!

“陛下圣明!”半躺在榻上的贺循带头高呼,众人也跟着山呼起来。


一场闹剧结束,周回到自己府上,家人告知广陵戴渊已等候多时。周、戴二人自渡江后关系密切,常有来往,引为莫逆之交。

“今日入宫为着何事?”戴渊已从家人口中知道了周的行踪。

“哎,平日里我常说王茂弘不如我,今天才发现是我不如王茂弘啊!”周忍不住叹道。

接着,他又把刚才在内宫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看来,兄现在是很受陛下的器重,立储君这样的大事,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谏言的。”戴渊赞许地点着头。

“若思(戴渊表字)是这样认为的?”周反问道,“此事远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

见戴渊充满疑惑的目光,周继续说:“现刁协、刘隗之辈的所作所为都是陛下授意,可二人并非望族,三年不到便身居高位,其中蹊跷你还不明白?王家势力太大,陛下能依仗的人太少了。”

“现在不是也在依仗伯仁兄?”

摇了摇头:“我等这些为臣的,荣华富贵不过是君王一张口一闭口的事,来去如浮云,王家扶主有功,自然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功高必震主,衰败亦可期。刁、刘此番得宠不假,却未必不是下一个王处仲。我等这些人处在中间,要做到不偏不倚,难啊!”

“如此看来,伯仁兄当初果然看得长远。”

“你是说拜辞荆州牧一事?呵呵,不错,王翼事发后,陛下的确曾当着王茂弘的面提及让我接替州牧,王茂弘当时不发一语,我觉察出此事非同一般,直接在陛下面前推辞掉,然后追到乌衣巷口,拦住王茂弘的车,向他表明心迹:‘我固然能长歌于世,又岂能舍弃明公,而效仿当年的阮籍、嵇康呢?’”

“高明!这话王茂弘一定爱听!”戴渊赞赏不已。

“爱听是不假,得到他的谅解是另一回事。哎,此人若无家族牵绊,必可与我相善,可惜啊,我与王茂弘,得逢其人,难逢其时啊!”周话里有话。

“对了,虽说陛下有意钳制王家,于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我正准备保举你呢。”周转换了话题。

“蒙伯仁兄照应,这事只怕会让王家不乐。”

“为国举贤,何错之有?”


一个月后,诏书下来了,戴渊被拜为征西将军,都督兖豫司冀雍并六州诸军事、假节,封司州刺史,加散骑常侍,调发一万军马出镇合肥;同时,刘隗被任命为镇北将军、青州刺史,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出镇淮阴。

消息传到武昌,敏感的王敦忙召集手下幕僚,商讨对策。

王含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这次派遣的两路军马,多是征召的高门大族的子弟、奴仆,司空府上也被征去了不少,而且陛下还颁布了‘占客令’,三公九卿的奴仆田客被大幅削减,不知是何用意?”

“哼,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是拿我王家开刀,又是为何?”王敦轻蔑地回应。

“那我们何不兴兵直下建康,找陛下问个究竟?”说话的是王敦继子王应。

“畜生,你懂什么!”王敦训斥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同时,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谢鲲。

好半天,谢鲲才说:“刘隗本是陛下亲近之臣,今又掌握兵权,与刁协内外勾连,只怕对大将军不利。为今之计,不妨大将军亲写一信给刘隗,言辞谦卑,探听一下虚实,再作计较。”王敦点头称善。


雍丘晋军的军营,祖逖正卧病。医官把脉已毕,叫过祖约(祖逖之弟)低声说:“祖豫州这病,一半是积劳成疾,另一半则是在这里啊。”医官指了指心口。祖约默不作声,只是回头瞧着躺在榻上一脸疲惫的祖逖。

自从戴渊出合肥,都督豫州军事后,祖逖心里就不痛快,再加上听到些关于建康的流言——皇帝与大将军钩心斗角,更为憋屈,终于病倒了。

祖逖用虚弱的声音唤过兄弟:“我清楚自己的病,正月间,就有术士断言我活不过九月,看来果真应了他的言语。”

“兄长几时信起这等人的胡诌?还是安心养病要紧。”祖约安慰他。

“此乃天意,不可违背。”祖逖摇了摇头,“从前诸葛亮善于推演,可以料定身后事。我虽无武侯多智,也要安排好我祖家一门老小。汝州大木山下有一坞堡,可囤万余人并粮草,家眷安顿于此,万无一失;我死之后,石勒必兴兵扫荡江淮,江淮之门户在雍丘,雍丘之屏障在成皋,成皋无险可守,全依仗北路的虎牢关,而今却早已残破,我一直有重筑此关的念头,从去岁底始到如今,估计已近完工。届时,贤弟务必留兵驻守,兵不在多,五千人足以敌石勒。”祖逖艰难地说完这番话,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晌,他让奴仆从箱子里掏出一张图,递给祖约:“这是数年来我之心血——豫州坞堡布局地理图。”祖约含泪接过。

“哎,若不是王敦等辈的阻拦,想必陛下对北伐定会鼎力支持。六年了,想当初我北渡之时,是何等雄烈!怎奈豫州地广人杂,又几无险阻,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地方变成我大晋人心之所在,如今看来,略有所成。若日后有志之士起兵北伐,请务必将此图交予他,民心可用啊!”言毕,祖逖昏了过去。


王敦在武昌接到刘隗回书时已是岁末,王敦谦卑的言辞并没有换来刘隗的笑脸,刘隗在信里态度坚决,直言“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与之划清界限。王敦看闭拍案大怒:“刘隗欺人太甚!”

“幼舆(谢鲲表字),是你说过要我交好刘隗,如今事有不济,还被他羞辱一通,如何是好?”王敦不觉迁怒于谢鲲。

“刘隗话不投机是预料中事,大将军只是为了探听其虚实,不必挂怀。”

“刘隗小丑,我视之若蝼蚁,只是听说茂弘已被免去骠骑大将军之职,另加封侍中、录尚书事,名虽升,实则降,兵权没有了,岂非杀鸡吓猴?下一个怕是要轮到我了。”王敦恨恨言道。

谢鲲预感到王敦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赶紧劝道:“大将军切勿焦躁,司空大人立国扶主有天大功劳,陛下岂能不念旧情;再者,建康与武昌相距千里,消息传送难免有误,我须得知实情再作打算,切不可……”

话音未落,有人禀报,建康有诏书下。王敦等人连忙迎接。

“……加大将军王敦羽葆鼓吹,钦此!”最后一句话,王敦听得很清楚,这是上古时帝王对重臣的特殊恩宠,赐予用鸟羽毛制作而成的华盖和全套礼乐。

送走使臣后,亲信钱凤立刻建议上书,将部下家眷接到荆州:“台城加明公羽葆鼓吹,不过是想收买人心,不妨趁热打铁,若朝廷同意,咱们便借机收拢人心;若不同意,则可以此为借口。”

谢鲲认为这是明显的挑衅,想阻止,王敦不听。

半月后,建康诏书又下,回绝了王敦的要求。

王敦兴奋地以拳击案:“天助我也,祖逖新亡,北方我已无所顾虑,此行必杀刘隗、刁协鼠辈,以雪我恨!”

“大将军三思,刘、刁等人固然该杀,但圣上现在建康,您若出兵,则是城狐社鼠。”谢鲲焦急万分,不得不直言。

“大胆庸才,你知道什么?前番听你的话,让刘隗猖狂至极。无须多言,我意已决!”王敦“噌”的一声拔出佩剑。


转眼已是大兴四年(322)的正月,太常郭璞因皇太孙司马衍的诞生而奏请司马睿改元“永昌”。在武昌黄鹤矶上,王敦正在誓师。

身材魁梧的王敦站在高处,正大声诵读钱凤起草的“讨逆檄”:“刘隗其人,邪佞谄媚,谮毁忠良,扰乱朝政;大兴事役,赋役不均,劳扰士庶;选举不公,进人退士,高下由己……拒我荆州将士接迎妻小,使三军将士无不怨愤;刑罚失中,人人自危……”

一共十条罪状,王敦用洪亮的嗓音,震撼着在场所有人,军士们无不振臂高呼:“誓清君侧!”一时间,惊起了正在矶上冬眠的只只黄鹤。

王敦的声势很大,建康早有暗探得知,急急转奏司马睿。

“事已至此,王敦反心已显,朕当奋力一搏,只是建康兵力有限,精锐之师大多随戴渊、刘隗在外。”司马睿对抵挡王敦尚没有什么把握。

“陛下,”老迈的尚书右仆射纪瞻启奏,“为何不用江北流民?”

一句话提醒了司马睿。自永嘉南渡以来,北来的流民不计其数,但这帮人极不服管,又生性彪悍,司马睿用王导计,让他们散居在长江南北各处,久而久之,流民们反倒团结在一处,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从中又推举出流民帅。在江北,这样以郡县为部落的流民军有很多,纪瞻与其中之一的流民帅郗鉴要好,故而又举荐了他。

司马睿对使用流民来对付王敦,心里没底,他担心流民野性难驯,便转而问一旁的周:“卿与郗鉴比如何?”

“郗鉴胜我多矣!”与郗鉴熟识的周坦然回答。

司马睿一向敬重周,见他如此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差人下书到合肥召郗鉴南下勤王。


给郗鉴送信的使者刚走,王敦已下令起兵。

“甘梁州这几日卧病在床,怕是难以起兵。”出发前,王敦派往襄阳联络拜望梁州刺史甘卓(周访已亡)的人回来了。

“这个老狐狸,偏偏在这时候病。”王敦在心里骂着甘卓。他看着王应、王含、钱凤等人,“时不我待,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要借顺水,全速进军,沈充前日已从吴兴出兵,我们两下夹击,让司马景文看看到底是谁主天下!哈哈哈……”王敦狂妄到了极点。

这时候,在远离武昌城的另一段江面上,被免去长史职务的谢鲲衣衫轻盈地立在船头,眺望远处。

“哎,此贼一去,建康将会一片血海。”他叹了口气。

“对了,给二爷的书信可曾誊好?”谢鲲转身问一家人。

“早已誊好。”

“好,你赶紧走陆路赶回建康,将此信转交二爷,让他在王敦到时,闭门谢客,以避刀兵;至于我,谪守豫章,和王敦也算两清了。”谢鲲的心里此时五味杂陈。


王敦进军神速,郗鉴的“流民勤王军”还没有踪影。

这一日,刘隗先从淮阴赶了回来。他一脸神气地骑着快马匆匆前往太初宫。到得殿外,见前面黑压压跪了一大群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司空王导为首,一共二十余王家为官子弟,正伏于丹墀之上请罪。

刘隗露出惊讶的神情,也顾不得和王导打招呼,直奔内殿。

司马睿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木屐把殿内的地板踏得砰砰直响,一见刘隗,大喜:“爱卿来得正好,如今寡人能依赖者只有你和刁卿了。”司马睿差点掉下了眼泪。

“陛下,臣方才进宫时,见司空王导率族人皆跪在殿外。臣以为他们也是王敦一党,理应马上治罪!”刘隗瞬间又抖出御史中丞的威风。

司马睿没有马上回答他,他走了几步,回头言道:“王茂弘于国有功,寡人不忍心治罪,眼下之计是先退荆州叛军啊!”

刘隗默然,刚才那股得意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惶恐。


此刻在殿外,两个奴仆膝行靠近王导:“司空大人,您每天清晨都跪在这儿,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就算陛下不怪罪,身子也吃不消啊!”

身着素衣的王导一语不发。

突然,他发现台阶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是他,王导像找着救星一样,大叫:“伯仁,我王家一百多口的性命就拜托你了!”

没应王导的话,头也不回地上殿去了。

王导低低地叹了口气。边上的王氏子弟有点沉不住气了,议论纷纷:“没想到周伯仁如此薄情寡义,平日里还与司空大人称兄道弟,一遇到大事就躲了!”“唉,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要不咱们再去求求纪瞻大人,他与司空交情也不浅哪?”“求谁都一样,且看陛下如何降旨吧!”……

两个时辰过去了,日已西沉,周摇摇晃晃地走出殿来。王导此时本已疲惫不堪,正打算起身回府,突然看到周出宫,心里又一次燃起了希望,顾不得腿抽筋,挣扎着起身,迎上前去:“伯仁,你可曾见到陛下?”周也不搭理他,晃着脑袋,从王导身边走过。

众人正诧异间,却见周扭回头对着身后的随从嬉笑道:“若是这次能杀尽这些叛贼,我就把陛下所赐的金印挂在脖子上!”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身后的王导。

这句话王导听得一清二楚,霎时间如五雷轰顶,看着周的背影,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手掌张开又握成拳头,最后,所有的不满、伤心和愤懑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日之后,司马睿出人意料地在昭明宫召见了王导。

王导心里明白,皇帝肯见他,说明并没有要治罪的意思,前几日只是为了做做样子,不过剑悬于顶的滋味让他还是有点惊魂未定,他连连磕头谢罪:“臣罪该万死,乱臣贼子,历代皆有,想不到如今竟出现在我王家!”

司马睿扶起王导:“茂弘啊,你我名虽君臣,实为知己。叛军临近,寡人正打算将建康城方圆百里臣民的身家性命交付于你,切不可辜负寡人哪!”说着一摆手,让内侍将之前王导认罪脱去的朝服又拿了出来,让他重新穿上。

王导迟疑地看着司马睿,心里一半是忐忑,一半是宽慰。

“寡人任命你为前锋大都督,会同诸臣僚一道迎击叛军!”司马睿下了口谕。

次日,正式的诏书下来了,司马睿还将自己当年安东将军的符节赠予王导,同时,戴渊、刘隗、周以及江南大族义兴周家的周札、周筳叔侄也被授予重任保卫建康。

三月初八清晨,司马睿亲临建康西郊西州城。他身着重铠,身披猩红斗篷,站在城楼上,向城下的戴渊、周札等人挥手致意,一时六军雷动,欢声震野。在这大好春光里,司马睿满面喜悦,他希冀一举击退王敦。


不过,事态的发展并未如司马睿所愿。尽管甘卓临时背约没有一同起兵,陶侃也在岭南宣布讨伐王敦,但沿江兵马在尚未弄清楚局势的情况下,都没有为难王敦的水陆大军。不到一个月,王敦兵临石头城,早有二心的周札竟开城投降,将建康的西大门拱手让给王敦。

形势危急,司马睿急令刘隗、戴渊、刁协整顿军马应战。

黎明时分,几路人马先后出皇城西明门,杀奔石头城,尚未及午时,又陆续败了回来,几位统帅均无言以对。

刘隗、刁协歪袍弃甲来到大殿上,伏地请罪。司马睿一见二人的模样,再看看刁协斑白的头发,忍不住掉下泪来。

“臣当死守皇城,就是死,也绝无二心!”刁协须发倒立。

司马睿摇着头:“都是朕害了卿家,趁皇城没被攻破,朕给你们预备马匹,出北门奔鸡笼山,逃往京口吧。”刘、刁二人无奈,再三叩首后匆忙离去。

小校场上,太子司马绍全身披挂,正招呼禁军列队。中庶子温峤心急火燎地赶到了,他扯着司马绍的马笼头,大叫道:“殿下乃国之储君,怎可激一时之愤,冒险舍万金之躯?”

“温太真,你可知戴渊他们一战就把我建康精锐损耗得一干二净?我今出去,就是为国捐躯,也要拼这口气,你放手!”

“除非从臣身上踏过去!”温峤毫不示弱。

司马绍怒目圆睁,金黄的胡须被吹得老高。正在这时,温峤抢上前来,用力把司马绍腰间的佩剑摁了个头朝下,“仓啷啷”拔了出来。

“大胆!”司马绍惊斥道。

温峤一剑斩断了马的缰绳:“太子殿下有令,禁军各归其职,其他人等随驾回宫!”众军听罢,齐呼“千岁,千千岁”散去。


西州城的军营里,王敦稳坐其中,右手执剑于地,左手摸着胡须,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钱凤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将军,沈充将军的人马已进驻会稽,另外陛下让人传来口谕,说您要是还心念本朝,就马上歇兵;如若不然,他宁愿再回琅琊国。”

“哦?哈哈……”王敦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大笑起来,“穷途末路,司马景文竟做此小儿状!”他正寻思如何回话,又有人报:“皇城里出来十余名朝臣,以周、戴渊为首,前来拜见大将军!”

王敦看了看钱凤,钱凤点点头,王敦喝一声:“有请!”

、戴渊先行入内,见了王敦,俯身行礼,王敦在椅子上屁股也不动一下,只是用两根指头夹着腰间玉珮细细把玩,眼睛冷冷地瞧着二人。

“大将军,我等奉陛下……”戴渊先开口说话,却被王敦打住。

“前日石头城会战,阁下未尽全力,实在有负陛下啊!”

戴渊不假思索:“非不尽力,实力不足。”

王敦听到这儿,站了起来:“我兴兵讨逆,建康士庶以为如何?”

戴渊嘴一撇:“见明公外表之人认定是叛逆,知明公内心之人认定是忠义。”

“若思,你可真会说话!”王敦一声冷笑。他又问周:“伯仁,昔日我曾对你有恩哪,你怎么恩将仇报起来?你对不住我啊!”

不卑不亢:“大将军兵车犯上,周伯仁六军御敌。可惜我才疏学浅,以致王师溃败,实在有负于您!”

“我看你是活腻了!”王应听出周有嘲讽之意,拔剑就要上前,被王敦制止住。他踱着步,走了几圈,挥挥手让戴、周二人离去。

回到太初宫,周迎面碰上官拜中书郎的太子妃兄长庾亮。庾亮关切而小心地询问道:“大将军此来应该只是为了铲除刘、刁之辈吧?”

“元规,事情远非如此简单。试想君主也是凡人,岂能无过?当今陛下是朝臣们一致拥戴登基的,这还没几年却要兴兵问阙,这不是叛逆是什么?大将军刚愎自用、目无纲常,只怕……”周不敢去想更可怕的事,“不过有王茂弘在,他是断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的。只是你我的安危,则两说了。”

果然,第二天,王敦在大军进入皇城后,直奔太初宫。面对司马睿加封的“丞相”一职,王敦再三推辞,不过转过身来他就让钱凤、王含在城西青溪附近选了一所大宅,充当丞相府,并自任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武昌郡公。

入夜,王敦来到乌衣巷,他劈头就问王导:“茂弘,周、戴渊一是北人领袖,一是南人之望,本应重用,却带头抵抗勤王军,着实难办啊!”

王导抬头望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也罢,念此二人皆是名士,我欲赦免其罪,量才用之,就让他们分任尚书令、尚书仆射,如何?”

王导还是没说话。

“既如此,”王敦把牙一咬,“只有悉数杀掉!”


石头城外的江边,刑场早已搭设完毕。被绑在木桩上的戴渊披头散发,闭目等死。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叫声:“……敦贼子……忠良,神明有知……奸佞……”

“哎呀,伯仁,为何如此惨状?”戴渊忍不住大叫起来。却见周被两个甲士绑在了桩上,发髻蓬松,身上衣襟被鲜血染红,嘴角刺了两个窟窿,说话含糊不清。

看看戴渊,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突然,他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气,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和若思要面向太初宫而死!”

监斩台上的钱凤干笑两声:“好,成全你们!”

“三刻已到,行刑!”随着三通鼓响,刽子手举起了大刀……


次日,王敦仗剑上殿,旁若无物。

“列位大人,周、戴渊蛊惑圣聪,图谋不轨,昨已伏法;刁协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亦被家奴追杀;只有刘隗逃亡在外,各地正严加搜捕。今奸佞已除,天下归心,实乃幸事!”

他这一番话,没人回应,倒是司马睿听在耳里,疼在心里,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从御座上歪了下去。

“陛下!”内侍赶紧上前扶住,朝臣们也慌作一团。

一个时辰后,医官来到殿上,对着王敦耳语一番。

王敦立于御座前,背着手,慢吞吞地说道:“陛下龙体欠佳,亟须静养。父慈子孝乃人伦之本,太子却不闻不问,实在有负储君之位。处仲身为丞相,对此责无旁贷,我意欲另立他人,诸位以为如何?”

王敦这番话一出口,大殿上一片哗然。庾亮火往上涌,走出班列行礼道:“太子天性仁爱,为人至孝,朝野有口皆碑。今日陛下昏厥事发偶然,丞相一番话只怕难以服众!”

王敦面带愠色:“太子无德,不知诸位为何如此袒护?”

庾亮正要答话,温峤上前一步,接过话头:“太子钩沉致远,我等目光短浅,难以体量储君之德。不过若说为臣者忠这件事,的确是天下之楷模。”

温峤这番话,可谓是意有所指。司马睿几次想废长立幼,司马绍的处境如履薄冰,他却依然每日前往请安,不带一丝怨气,着实也让司马睿感动;再加上王导等人的力荐,才保住太子之位。相比而言,王敦则早有反意,此次“清君侧”不过是个借口。

听完这番话,王敦尴尬地站在那儿。这时,一直未开口的王导说话了:“太子至孝,可暂行监国。”大殿上一片附和之声。


飘风急雨之中,建康城又迎来了一年的深秋。昭明宫里灯火摇曳昏暗。

司马睿挣扎着坐起身,拉住身前的王导:“茂弘,你我相识于戎马,相知于南渡,立国之功全在于你,哎,当初我是极力推辞不沾这烫手之事,如今弄到这般田地,实在有愧于祖宗……”说着,司马睿掉下了两行清泪。

王导看着年方四十七的司马睿,鬓角已然斑白,回想起荡阴之战时那张果敢、年轻的面庞,也不禁泪眼婆娑。皇帝的宝位果真可以让一个正常的人变得处心积虑、充满怨恨?王导难以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握住司马睿的手,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永昌二年(323)的闰十一月十日,司马睿病逝,谥号元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