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危机四伏,王马共天下
这日午后,王导、王敦正在乌衣巷的宅里闲坐喝茶,奴仆前来禀报:“庐江的大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只听“哗啦”一声,门槛被踢折了,紧接着见一人身形趔趄,摔了进来,直接瘫坐在地上:“茂弘、处仲,可要为我做主啊!”
下人们口中的这位大爷,乃是王敦同母兄长王含,时任庐江太守。王敦看了看这位慌里慌张的哥哥,眉头一皱,吩咐下人扶将起来,让其落座;王导看到王含的脸色,心里已有了八分明白,他知道这位族兄到庐江上任不到三个月,就一气举荐了二十多名亲信充当幕僚和郡辖下的县吏。晋王司马睿刚任命了刘隗为司直,下到各州郡巡视,此人性格刚正,一向不把以王家为代表的过江豪族以及本地望族放在眼里。“只怕我们那位族兄应付不了。”王导告诫过王敦。
言犹在耳,王含就惊慌失措地从庐江跑回了建康,可见事情并不简单。王含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们,刘隗以“任人唯亲、公器私用”为由,在司马睿面前弹劾了他。
“晋王有旨,让我回建康问话,这不,我想了想还是先来找你们商量商量。”王含喝了一口茶,继续添油加醋地说,“这个刘隗,参了我也就罢了,还点咱王家名,说乌衣巷的门脸都是从皇帝马屁股后挣来的!”
“哦?”王敦强忍怒火,脸色极为难看,王导的心里也不痛快,却异常清醒:必是王含理亏在先,被人抓住把柄,刘隗固然强硬,也不至于口出狂言。他有心责备王含几句,又看到王敦的脸已成铁板一块,只好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茂弘,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刘大连(刘隗表字)越发地狂妄,还有那个尚书令刁协,酒量甚是了得,每每在酒肆里喝开了骂咱们家。晋王用此等人,的确失之聪明。”王含阴阳怪气地说。
王导明白这是司马睿晋爵后,故意压制王家。渡江已近十年,王家的确给予了司马家族很大的帮助。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共苦不能同甘,特别是像司马睿这种多少还有些中兴气度的皇帝,他起用刘隗、刁协,正是一种制衡的策略。
“兄长无须担心,这事我来处置,只是你得马上赶回庐江,将你幕僚中的亲信一一遣返。”王导平静地说。
一句话说得王含脸色通红。在这件事上,王敦也觉得王导这个办法是上策。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便让王含退下,他凑上几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王导:
“茂弘,臣为君所疑,只怕祸事不远了。”
“呵呵,大将军有话不妨明说。”王导笑吟吟地答道。
王敦没说话,只是顺手往后一划拉,将几案上的一个盛满茶水的杯子划到了地上,茶水撒了一地。
王导的心倏地紧了,他看着神色镇静的王敦,确定他不是在说笑,不免有些惊慌:“此乃国家大事,岂是我二人私下能决断的。”
“我刚得到消息,皇帝被匈奴人囚禁,生死未卜,中原各州郡都把头偏向了南方,瞅着咱们建康呢,宗室之中,西阳王和南顿王也是昔日永嘉南渡诸王,论辈分还是晋王的叔叔,最近也正忙于劝进;另外,北边也来人了,青州曹嶷、司州李矩、冀州邵续的劝进表不日将送到;辽东鲜卑慕容廆还专程派人从海路送来了羊皮帛书。”王敦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出色,“晋王是人心所向,咱们若不先发制人,则受制于人哪!”
王导摸着胡须,轻轻点着头:“我也听说了,并州刘琨的特使大概此刻也正在石头城通往太初宫的路上哩。”
太初宫本是东吴孙权所建,如今已有些破旧,司马睿称晋王后暂用作王府。今天殿上热闹非凡,文武官员都知道来自并州的特使送来了劝进表,所有人都想看一看据传雄姿英发的刘越石(刘琨表字)将会派出什么样的人物到建康来。结果,看到殿上站着一个六尺挂零、面色黝黑的丑陋之人,顿时一片哗然。
司马睿心里也有些别扭,他一直盯着来人,眼神却游离在外。
那人丝毫不露怯,清了清嗓子:“温峤此次南下并非为与江南诸公清谈斗口,乃奉刘司空(长安沦陷之前,刘琨被封为司空)之命献上劝进表,执掌晋室江山的非晋王殿下莫属!”看这意思,这位温峤刚才上殿之前曾与几位高士理论了一番。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司马睿心下才有些满意,吩咐给他预备了座位。
“公是刘司空麾下何人,现居何职?”司马睿很好奇。
“刘司空是在下姨丈,惜无甚才学,权且充当军前司马。”
这句话掷地有声,仿佛抽了不少人一记耳光,大殿上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温峤没管这些,反问司马睿:“如今中原涂炭,胡人横行,殿下真能安坐江南半壁无忧乎?”
没等司马睿答话,他继续说:“刘司空比之诸公,可谓势单力薄,孤悬于外,尚能不忘宗庙,与石勒、刘聪决一高下。如今他虽寄人篱下(刘琨在前一年被石勒击败,放弃并州,投奔了幽州的段匹),仍不忘早年与祖士稚闻鸡起舞之旧事。他每晚都要把长剑枕着入睡,为的就是要收复中原。如今,我奉刘司空之命来到建康,也是为了替他完成一个心愿!”
温峤话不多,却义正词严,让司马睿极为震动,他又想起了祖逖在大江边未能带走一兵一卒而黯然离去的背影,不免有些惭愧。他站起身,走到温峤跟前,躬身施礼:“若能得温太真,则兴复中原有望!”
这时,军谘祭酒纪瞻突然上前一步:“圣位空虚已近两年,刘聪不过匈奴小辈,也敢僭越称帝。中兴晋室乃万姓之盼,望殿下不必再推让了!”
司马睿惊讶地望着纪瞻,正准备返回王座,却发现王座已被换成了金光灿灿的御座,司马睿想让侍卫撤走,纪瞻大叫道:“帝座上应星宿,敢动者斩!”朝臣们见状,“刷”的一声齐齐跪倒,齐声高呼:“陛下!”
王导看到这一幕,向着王敦轻轻地摇了摇头。
318年三月初十,春日的第一道暖阳冲破料峭的寒意,温柔地摩挲着建康城。南郊的祭祀坛上,司马睿身着祭天的衮冕,庄重地行过礼,立白旗白衣(晋以金德,尚白色),宣布即皇帝位,改元大兴。半月之前,被俘虏的司马邺在平阳被汉主刘聪杀害,司马睿又追赠其谥号为“愍皇帝”。
回到太初殿,朝臣们两班站定,正待行礼,司马睿却不着急落座,他径直走到王导跟前,拉着他的手一齐走向御座。王导大惊,也顾不得礼仪,扯住司马睿的袍袖,连声叫道:“陛下恕罪,臣是断断不敢坐上去的。”
“茂弘,你是我晋室中兴大功臣,在寡人看来,你应受百官朝拜。”
“陛下!”王导用力挣开司马睿,规规矩矩重新跪下,“如果太阳与世间万物一模一样,万姓将如何面对日光普照啊?”
“这……”司马睿尚在犹豫,台阶之下诸位大臣全数叩拜于地,高呼:“陛下,请登御座!”司马睿无奈,这才回身端坐。
朝臣队列中的王敦,目睹了刚才这一幕,眼里扫过了一丝寒光,他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跪拜的动作也比别人稍迟。这个举动很细微,却被谢裒看在了眼里。
新皇登基,少不了给臣下加官晋爵,司马睿下诏:文武官员都提升二等。王敦升侍中,拜大将军、江州刺史;王导拜骠骑大将军,晋位司空、开府仪同三司,领中书监,封武冈侯。
对于刘琨,司马睿更是心怀感激,除了加封他为太尉,还命人取出琅琊王祖传的湛卢宝剑,交给温峤:“你可派人将此剑交予太尉,愿他好自为之。”温峤明白,这是皇帝不让他走了。
建康城欢宴三天庆贺新皇登基,大殿之上觥筹交错,司马睿略有几分醉意,无意中看到一头金发的长子司马绍正与黄门侍郎庾亮、尚书左仆射周热聊。在他心里,一直对这个恭谨孝顺、敬贤爱士、长于武略的长子不太中意,觉得他文治不足,难以守成,他更中意的是聪明可爱的皇四子武陵王司马晞。
司马睿借着酒劲,挪到王导桌前,亲自与他把盏,王导赶紧伏下身,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却不料司马睿并未斟酒,他顺势蹲了下来,在王导耳边轻声问道:“鲜卑儿可立太子乎?”
关于立嗣,王导在之前无意中曾听司马睿说过此事,当时就隐约觉得他不太喜欢长子,王导便格外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皇帝居然在登基之时提出来。王导意识到这是皇帝还没下定决心,废长立幼本是国家大忌,况且司马绍并没有什么过错,皇帝对他的成见,与其说是不满他的文弱,毋宁说是更在意他的出身——司马绍的生母荀氏是一个鲜卑族宫人,只因被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司马睿宠幸,有了身孕,恃宠放纵,被王妃虞氏责罚,荀氏心怀怨言,后被遣送出王府,改嫁他人,留下司马绍、司马裒两个儿子被虞氏收养。不久,虞氏也故去。爱屋及乌的关系,司马睿对两兄弟,特别是司马绍,带有一丝偏见。
王导考虑再三,说出来却只有一句话:“愿陛下早定后宫之主!”
司马睿虽有几分醉意,这话的弦外之音还是明白的,他目前最宠爱的妃子是郑氏,尚未有喜。至于武陵王,他的母亲是王才人,也不大受司马睿待见。“也许郑妃能给我生下一个皇子呢?”想到这里,司马睿笑了。
这日,从荆州传来消息,原荆州刺史陶侃(现已转任广州)的旧部联名弹劾现任刺史王翼,王翼本是王敦的族弟,也是司马睿的姨弟,两头沾亲带故,却有个贪婪好杀的坏名声。朝野一时也奈何他不得。这一次却是下面的人率先闹将起来,司马睿也不能不管了。
他拿着奏章看了半天,以目示王敦,发现王敦也正偷眼瞧他呢,便说“王翼在荆州太不像话了,还是召回建康吧,荆州牧一职,大将军权且兼任。”
王敦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按理,现在司马睿正疑心自己,没被削弱兵权已属万幸,居然还能把荆州要地的军政大权交付自己。想到这儿,王敦有些不自信地跪倒:“啊,陛下,臣德薄才疏,怕难堪此任。”王敦说这话多加了一百二十个小心,他内心其实是很想要这个荆州牧的。
“处仲,江南新创,大局未稳,正值用人之际,卿切勿辜负寡人一番用意!”
看来皇帝是真的无人可用了,王敦大喜过望,整整衣冠,重新磕头谢恩。
朝堂之上,刘隗和刁协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
入夜,凉风习习,声乐悠扬,秦淮河畔的沉香阁,几位衣着华丽的贵客正举杯畅饮。
“大将军,今番又加官晋爵,可见陛下对您的恩宠呀!”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拍着马屁。
“是啊,放眼这建康城,有几家能比得了咱王家,武冈侯主于内,大将军掌于外,天下……”另一个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敦把嘴捂住。
“放肆!这是什么地方?竟如此大声喧哗!”王敦皱起了眉头。
“哎呀,二叔,现在外面都在传‘王与马,共天下’,可见是众望所归,您有何担心?”
“混账,这是市井那些个无知狂徒随口生谣,你也信得?”
“听说那天,陛下真要让司空大人同榻而坐?这可太长脸了。”
王敦没有反驳这句话,他端起一杯酒,呷了一口:“是又如何?哼,‘王与马,共天下’,王可是在前面呢!”说着,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这次轮到其他人目瞪口呆了。
笑罢,王敦拿起自己最爱的玉如意,往唾壶上“咣”的一下,唱了起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唱一句,将如意在唾壶上敲一下。
四周的歌伎都停止了演唱,大家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注视着王敦。
王敦的得意劲头还没维持多久,刘隗和刁协就上书举荐年近六旬的广州刺史陶侃,司马睿加封陶侃为平南将军,都督交州诸军事。用意很明显,在荆州外围给王敦施加压力。
当使者把这个消息带往岭南的时候,陶侃正在户内屋外热火朝天地搬着砖头。他擦了擦身上的汗,接过那封被岭南温润的雨水浸得有些发黄的书帛,他没拆开看,只是自言自语道:“建康从此要乱啊!”
陶侃说得没错,至少从某些野心家的立场来说,结交外援是最好的“乱局”方式。
瓜洲渡口。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下了船来到驿馆,交割完文书,拉过一匹马,不停歇地上了大道……
祖逖渡江后,以淮阴为大本营,冶炼军器,招募士卒,两月不到已有三千人的规模,他便率领这支军马北上,三年时间,将黄河南岸各处坞堡全数收归麾下,用作抗击匈奴人的眼线和壁垒。
已在襄国自立为赵王的原汉国大将石勒,此前屡屡失机于祖逖,闻之不觉骇然:“祖士稚谋略过人,他不轻易攻城略地,动辄联络坞堡,这是要做长久打算啊。”
心腹大将桃豹想了一想说:“吾观豫州诸郡,唯蓬陂坞(今开封)是个缺口,若被祖逖抢了先,则将与淮北打通,我再要南下便不易了。”
石勒望着他,说:“非智勇双全者不能守蓬陂坞,将军与我起于微末,肯替我走一遭否?”
桃豹昂首而立:“愿效死命!”
却说这蓬陂坞有东西两城,桃豹动作神速也只占了西城,东城已被祖逖部将韩潜捷足先登。桃豹行军匆忙,军中粮草不足,时间一长,便不能坚持,他寄望石勒能运粮而至,不曾想石勒正被祖逖的一支人马绊在了陈留,不能南下,桃豹只得枯守孤城。
又过了一个月,城中粮草殆尽,汉军只好推墙掘土挖田鼠、打麻雀充饥。
这一日,有士卒报:东城晋军正将数十担粮草源源不断送入城中,护送军马不多。桃豹欣喜不已,当即率领一队人马悄悄绕到东城外的密林,突然杀出,押粮的百十号晋军一声喊,都散了。桃豹让士卒将粮车尽数打开,见里面果然都是白花花的大米,桃豹不由感慨道:“祖士稚真神人啊,竟弄到这许多米!”手下士卒也议论纷纷,连呼“怪事”。
回到西城,桃豹下令将粮米尽数拆开,竟发现粮袋里除去表面是一层米,下面全是沙土。一时三军大哗,有的士卒索性把佩刀解下,说:“费了这许多气力,连饭都吃不饱,不打了!”“对,咱们回乡种地吧!”……
城内闹成一锅粥,桃豹费尽九牛二五之力才稳定住众军,他不得不再次向石勒修书求救。
又过了三日,午后时分,有细作报与桃豹:大将军石勒遣人送粮将至,速速派人往汴水接应。
桃豹喜出望外,招呼一帮饥饿之师,拾掇上马。将近汴水,果然远远瞧见一队人马拉着辎重行来,桃豹大喊:“来的可是我赵国压粮之军?”对方高声应答:“正是!”话音刚落,一支雕翎箭射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桃豹左肩。
“不好,有诈!”桃豹醒悟过来,他来不及包扎,忍痛招呼众军回撤。四周杀声不断,两队赵国军队杀到,逢人便砍,只是这帮“自己人”一个个矮鼻梁、小眼睛,都不是匈奴族的面孔。桃豹醒悟过来,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撤往蓬陂坞西城。
到得城下,已是黄昏,正要叫门,忽见城楼上一片喧闹,举起无数火把,正中间一人身形魁梧,头戴金盔,他手指城下:“桃豹,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桃豹认出是祖逖,他不由得恍然大悟:祖逖派人先截了石勒送过来的军粮,让晋军乔装改扮引诱自己出城接应,接着乘虚袭占了西城。
四下里晋军密如蝼蚁,有的还穿着杂色号衣——皆是邻近各坞堡赶来增援的。桃豹长叹一声,挥刀抹向了脖子……
祖逖智取蓬陂坞后,又进驻雍丘,牢牢控制住了豫南,让石勒不敢轻易南下。
秋高气爽,祖逖在雍丘郊外摆下宴席,款待十数位当地父老。席间,祖逖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士稚经略豫州已有三年,多蒙父老相助,才有今日局面。军旅艰辛,无甚款待,特备薄酒,聊表寸心!”
两位白发长须的老者,也颤巍巍地端起了酒杯:“我辈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年逾花甲,尚能被待之如父母,死而无憾矣!”说着,热泪盈眶。
酒到酣处,几位老者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中原大地辈辈相传的歌谣:“幸哉黎民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恩歌且舞。”
……
这时,有士卒入帐禀报:“大将军王敦有书信送到!”祖逖一愣,随即抛下载歌载舞的人群,走入大帐。
太初宫大殿上,朝臣们刚行礼完毕,只见一个身着重孝,头戴高帽,手拿哭丧棒的矮子一路哭,一路踉踉跄跄来到殿内,扑倒在地,放声大哭,他几乎是膝行往司马睿的御座挪来。
满朝文武无不吓了一跳,司马睿也吃惊不小。等得那人到了跟前,才认出是温峤。司马睿一看他这身打扮,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温峤带来了姨丈、太尉刘琨在幽州被段匹害死的消息。司马睿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好半天,他才被温峤哽咽的话语拉回了现实。
温峤又献上两样东西,一是半年前因刘琨劝进有功,司马睿赠予他的湛卢剑;另一件是一纸书帛,上面有刘琨临终前作的一首诗:
……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读到此,司马睿痛惜不已,不禁为这位忠直之士掉下了眼泪,接着下令追封刘琨,谥号为愍。
追封刘琨的诏书发出,王敦闻听,心头掠过一阵阴影。他想起前些时日,驻扎在雍丘的祖逖拒与自己结交的事。本来刘琨也是一个拉拢对象,没想到突然故去。王敦很是无奈,他不得不暂且考虑放弃“外援”,转而在自己的大本营——荆州囤积势力。
石头城外,刚升任太常卿的谢裒正为兄长谢鲲送行,谢鲲是新任荆州牧王敦的长史,将随行前往武昌。
“贤弟不必再送了,弟妹将要生产,你还是快些回去照料要紧。”
“此事自有人料理,兄长此去只怕再见不易啊!”
“为何这样说?”谢鲲很是不解。
谢裒苦笑一声:“兄长还不曾觉察吗?大将军是以退为进,此前在建康,尚要顾及朝臣和各高门,有所收敛;此番下荆州,则必定要与建康分庭抗礼,那时节,谁也奈何不了他。”
谢鲲无奈地点头:“自古君臣内斗最是无解的,我在大将军身旁也是束手无策,或许只有王茂弘能阻止这场灾祸。”
“那王茂弘惧内还来不及呢,有何空闲管这档子事?”说到这儿,谢裒笑了起来。他指的是王导夫人曹氏因其私藏小妾而大闹乌衣巷,带领下人到小妾的香闺兴师问罪,王导用麈尾驾着牛车前往阻止。这段风流韵事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连司马睿闲时都忍不住要调侃一下王导。
谢鲲也笑了:“你呀,怎么突然想到这上面来了?”哈哈一乐,兄弟惜别的哀伤瞬间消失。
正在这时,谢府的丫鬟一路小跑而来:“大人,夫人生了!生了!”
“哎哟哟!”谢裒连连拍头,告别了兄长,连车也不坐了,直接往乌衣巷跑。
谢府上下此时一片喜悦。谢裒为人风流,一生共娶了六位夫人。目下已生有两子:长子谢奕字无奕、次子谢据字据石。这次,三夫人庄氏又产麟儿,谢裒乐不可支。
几个下人嚷着要他给三公子取名,谢裒想了一会儿,说:“此子平安产下,莫如就取一个单字‘安’,表字嘛……”谢裒一阵犹豫,“哎,上月,我谢家郡望之地陈郡阳夏突降陨星,斗大的石头从天而降,世人都说不吉,我却以为此乃大吉之兆!表字就叫安石!”
家人纷纷点头,都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谢安,谢安石。”
转眼,谢安已满两岁,时而露出些聪慧过人的光景,被谢府上下视作珍宝。
恰好这日,王导下朝归来,路过谢宅门口,正见小谢安在自家门口玩耍。因王谢两家相距不远,王导颇为好奇谢家几时有了这么个小孩,在街上旁若无人地玩耍。
王导轻轻走近谢安,发现这个长相清秀的小孩正在地上捡沙包,小手抓得极稳,然后准确地投入墙角的一只瓦罐中,如是者三,几无虚发。
王导看得兴致盎然,不由得轻咳一声,小谢安机警地回过头,瞧着王导,脸上似笑非笑。
王导仔细端详着,不住地点头。这时,家人从门首闪了出来:“三公子,该回家了,夫人在叫你呢。”谢安顺从地跟着家人往回走。王导忙叫住家人:“你们三公子姓甚名谁?”家人认得王导,忙回道:“回司空大人的话,我家三公子谢安,表字安石。”
“此子灵秀,日后想必也是一代人杰啊!”王导望着谢安蹦蹦跳跳的背影,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