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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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异类

他拿着一张纸,用一种既严肃又快活的声调说:“祝贺你,夫人。”我本能地帮他纠正了过来:“不,是小姐。”就好像我给了他一巴掌似的,他那种严肃而快活的语气顿时消失了,用一种刻意冷淡的眼神盯着我,并且说了声:“喔!”接着他拿起笔把“夫人”划掉,重新写上了“小姐”。接下来,在一间冰冷的白色房间里,通过一个白衣男子的声音,科学正式宣告你已经存在。但这并没有使我感到讶异,因为我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了。我感到讶异的是,我的婚姻状况居然受到如此的重视,还必须在一张纸上做出订正。这敲醒了一记警钟,提醒我未来将要面对的复杂情况。

连后来他让我躺在那张检查台上的语气也十分冷漠。无论医生或是护士,他们的反应就像我十分讨人厌似的。他们正眼也不看我一眼。但同时,他们彼此之间却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一躺在台子上,那位护士就显得有些不耐烦,因为我没有迅速分开我的双腿,把双脚踩在两个金属踏板上。她急躁地摆弄我的脚,一边说:“踩这儿,这儿。”我有一种荒谬和淫猥的感觉。当她后来用毛巾盖住我赤裸的身体时,我很感谢她。然而,最糟的部分是,那医生戴着一双橡皮手套,把手指急躁地往我身子里插。他用手指在我身体里按压,扳动一下,然后再次按压。他不只弄痛了我,我还担心他因为我未婚而想要压碎你。最后,他把手从我身体里抽了出来,并且说:“一切都好,完全正常。”他给了我一些建议,告诉我怀孕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自然状态,因此,我应该像往常一样生活。要紧的是不要抽太多的烟,不要使自己太劳累,不要用太烫的洗澡,不要动任何犯罪的念头。“犯罪?”我用一种惊愕的语气问道。他说:“请记住,我指的是法律所不允许的那些事情!”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给我开了一些叶黄素药丸,并要我每两个星期去他那儿一次。他板着脸孔、面无笑容地说了这些话,然后叫我离开。至于那护士,我走时,她甚至没有对我说一声再见。在她关门时,我感觉得到,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恐怕我们不得不去适应那些类似的情况。在你即将要进入的这个世界,尽管我们一直说时代在不停地改变,但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却总是被视为不负责任。我们最多被人看作一个怪胎、麻烦制造者,或一个女英雄,但绝不会被看作一个正常的母亲。那位卖给我叶黄素的药剂师认得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丈夫。当我递给他处方时,他眉头上挑,用一种惊讶的眼神打量着我。取药后,我去了裁缝那里。因为冬天就要来了,我想定做一件大衣,让你感到更加暖和一些。那位裁缝满嘴里叼着用来固定布料的大头针,开始帮我量尺寸。当我向他说明因为我已怀孕,到了冬天我的肚子将会变得很大,我想把大衣做得宽松一点时,他一下子就满脸通红。他的下巴耷拉下来,我真担心他会吞下那些大头针。他没有吞下,但那些大头针全部掉在了地板上,量衣尺也掉在了地上。我为引起他如此的窘迫深感抱歉。

我老板的情况也是如此。不管我喜不喜欢,我的老板毕竟是那个提供我们工作,并支付薪水让我们能够维持生活的人。如果不告诉他,不久之后我将不能像以往那样胜任工作,这显然是不诚实的。所以,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他开口,结结巴巴地说,他尊重我的选择,并且对我这一选择表示赞赏。他还认为我很有勇气,只是最好不再把此事对其他人讲。“这件事应该就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因为我们都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但对那些不理解的人谈起这事,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不管怎么说,你最终还是可能改变主意,对吗?”他一直强调我可能会改变主意,不断地说至少到第三个月,我都还有许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他反复说,我应该好好考虑,在我的事业蒸蒸日上之时,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感情用事的理由中断它吗;这不只是影响几个月乃至一年的工作,而是我整个人生的方向都将因此改变。有了孩子,我将会变得脱不开身,但我不应忘记,正是因为我的时间比较充裕灵活,公司才考虑提拔重用我的。他还说,在他的计划里为我安排了很多很好的项目,假如我要重新考虑一番,所要做的仅仅只是告诉他一声。以及,他会帮助我。

你父亲来过第二次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他想知道我怀孕的事是否已经确认。我对他说毫无疑问。他再次问到我什么时候会去“把它处理掉”,我也再次挂断电话,没听他继续废话。我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当一个女人宣称她是合法怀孕时,每个人都会对她关怀备至,主动帮她拿手中的包袱,请求她不要太劳累自己,要安静休息。“多么美好啊”,所到之处都是致喜、祝贺,“坐这儿”,“休息一下”。然而对我,他们却沉默不语、冷冷清清,要不就尽说些有关流产、堕胎的话。我把这称为阴谋,一个意在拆散我们的阴谋。有些时候,我会感到焦虑,弄不清究竟谁会胜利:我们还是他们?也许,就是由于那通电话,我再次记起了那些我希望忘却的痛苦回忆和我想去克服的伤痛。这些回忆和伤痛是由在你父亲之前的那些男人带给我的,通过这些过往的幽灵,我理解了爱情不过是场骗局。伤口愈合了,疤痕也几乎消失不见。但仅仅一次电话就足以使它们再次隐隐作痛,恰如天气骤变时曾经断裂的骨头又会隐隐作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