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的计谋(“经典与解释”第7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苏格拉底为什么不立文字

德里达在《论文字学》第一章引尼采的话为题辞:“苏格拉底,从不写作的人”。苏格拉底不写作,众所周知。可是,为什么不写作?人们歧说不一。

苏格拉底的不写作,在我们这里已经引出了一个比较宗教哲学的论题:孔子、耶稣也不立文字。为什么人类这几位原初大圣人都不立文字?其中是否有什么奥秘?

这问题恐怕似是而非。

孔子并非不立文字。且不谈今文家至少认定,孔子作《春秋》、《易传》、《孝经》,古文家也承认,孔子删订六经。六经是文字,编书同样是“立文字”的行为,“述而不作”恐怕表明孔子更看重已立下的文字——所谓“不学《诗》无以言”,宁可不再重新书写,也要保养古传的文字。

的确,耶稣不立文字。然而,为什么?

耶稣没有必要再立文字——耶稣临世时,已经有立下的文字《圣经》(旧约),耶稣没有要废除这文字,而是要“成全”这天长地久般的文字:

不要以为我来的目的是要废除摩西的法律和先知的教训。我不是来废除,而是来成全它们的真义。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只要天地存在,法律的一点一画都不能废掉,直到万事的终结。(《马太福音》5,17-18,译文据圣经公会“现代中文译本”)

耶稣不需“写作”还有一个原因——他所打交道的人,大多是些渔夫、工匠、麻风病人一类与“立文字”不相干的人们,而非像孔子和苏格拉底,多与文人学士政客一类“立文字”的人打交道,对于“多数众人”,有《圣经》就够了。即便今天看来,在基层教会牧会的牧师,也没有立文字的需要——牧群本来就没有对文字的需求。

孔子通过修缉古传文字来立文字,耶稣不需要立文字,唯有在苏格拉底那里,未立文字的确是个问题,因为,苏格拉底多与文人学士政客一类“立文字”的人打交道;再有,苏格拉底想要立文字(写作):《会饮》的结尾情景是,苏格拉底向两个诗人灌输一个道理:真正的诗人其实悲喜剧都来得——言下之义,要讲写作,还算他来得。

但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并没有写作,因此问题来了,为什么苏格拉底不写作?

施特劳斯这样来考虑这个问题。首先,我们得排除苏格拉底没有创造能力的设想(反过来说,写作是一种创造能力的表现,谁最有创造能力?当然是“神”)——因为,至少从《王制》中可以看到,苏格拉底这人很有创造能力。剩下的解释通常是如柏拉图在《斐德若》中所表达的那样:苏格拉底不信任文字,从而将不立文字树为一种哲人典范——然而,倘若这种解释说得通,柏拉图和色诺芬都不算苏格拉底的好学生,因为他俩都写了很多。事实上,从柏拉图的记叙(包括《斐德若》)中,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对于写作的事情非常看重,原因很清楚,写诗与立法有关。

那么,为什么苏格拉底没有写作?施特劳斯猜测:也许,苏格拉底缺乏写作的才能。在柏拉图的对话作品中,仅《王制》、《卡尔米德》、《吕西斯》和《情敌》中的苏格拉底从头说到尾,在有的作品(比如《蒂迈欧》、《克利蒂亚》、《智术师》、《政治人》)中,苏格拉底没有说话——在《法义》中苏格拉底甚至没有出场,柏拉图是否以此暗示苏格拉底不能写作?

涉及苏格拉底的写作能力问题的作品有两篇:《斐德若》和《高尔吉亚》,前者主要涉及写文章和一般意义上的书写,后者更多涉及苏格拉底的修辞能力。

《高尔吉亚》分3个部分,苏格拉底分别说服高尔吉亚、珀洛斯和卡利克勒,目的是要向高尔吉亚展示自己的辩证术的说服能力。可是,从《高尔吉亚》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仅仅说服了珀洛斯,没能说服卡利克勒。说服珀洛斯,苏格拉底靠辩证法、靠说理的证明,但这样的方式却无法说服卡利克勒,这表明,理性的说服仅对有理性的人有效,对有的天性类型(比如激忿的人)就没效力,对于这种人得靠严厉的带威胁性的修辞——《高尔吉亚》结尾时的神话,显明了苏格拉底的修辞能力之所不及,因为,用这种神话其实无法说服任何人。[25]

回过头来看《斐德若》中的苏格拉底与斐德若谈论的修辞术主题,就比较容易理解,为什么苏格拉底会那么强调灵魂的类型。《斐德若》突出了修辞术与辩证术、修辞家与哲人的对立和冲突,这种冲突说到底是人的不同灵魂类型之间的冲突。文字世界的确是个特殊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也是一类特别的人,这类人的灵魂有各种样子,因而我们不能以为,能写会道的都是好人——按苏格拉底在《斐德若》中的说法,不同的灵魂就有不同的写作:好的或坏的写作。说到底,苏格拉底不能写作,乃因其天性使然——苏格拉底“天性较柔和、单纯、带几分神性且平平实实”(《斐德若》,230a),不是个激忿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写作需要特殊的天赋,天性中需要有激忿的成份——最完美的写作在古希腊是写悲剧,而悲剧背后总有报复的神,没有一点激忿的心性,悲剧怕是写不出来的。据施特劳斯看,在这一意义上,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批评是对的,苏格拉底从政治中抽身出来——但阿里斯托芬不能理解苏格拉底,不明白苏格拉底从政治中抽身出来是因为他天性中缺乏激忿。相反,柏拉图倒显得能理解苏格拉底,明白他的天性——如《斐德若》中所表明的那样。进一步推想,柏拉图超过其师的地方就在于,能把苏格拉底的心性与忒拉绪马霍斯的方式结合起来(后者能说服不驯良的人)。

《斐德若》快到终场的时候,苏格拉底讲明了高贵的灵魂当严肃地写作,而且认为,高贵的灵魂即便写作,但在这种人眼里,“舞文弄墨其实算不得什么”。

对这种人该如何称呼呢?

称为有智慧的,斐德若喔,我实在觉得过份,这称呼只有神当得起;要不称为热爱智慧的或【278d5】诸如此类,兴许既更合适,听起来也比较悦耳。

《智术师》与《泰阿泰德》、《政治人》构成三部曲,但《智术师》的开场显得像是接着《斐德若》的结尾:

【216a】忒奥多洛img按昨天约的,苏格拉底,咱们今儿又来啰,而且还顺便带来个异方人img他是爱利亚的img属帕门尼德和芝诺圈内的哥儿们img一个了不起的热爱智慧的脑袋瓜子img

【a5】苏格拉底:哪里哟,忒奥多洛,你带来的怕不是个异方人,而是个神img呃?在荷马那里不就有这说法img:【216b】那些个神们,尤其【宙斯】,所有异方人和客人的施主,往往陪着虔敬且正派的人们,以便观察人们是肆心还是守本分img没准陪你来的就是这强者中的一个img来【b5】咱们这些小人物这儿,听咱们谈话,然后反驳咱们,所以说是个反驳神img

忒奥多洛:咱们这客人不是那号人,苏格拉底喂,他非常谦虚,比只想引导争执的那班人谦虚多啰。他肯定不是神,不过我觉得他倒有神的架势img所以,我想称呼所有【216c】这样的哲学家为神img

苏格拉底:精彩精彩,亲爱的。不过,这类人img未见得比神们一类img容易认得出来。这号人在其他无知的人们面前img让自己【c5】显得“千姿百态”img,“窜行列城”img时,作为真正的img、而非冒充的哲学家高高地从上往下瞧着在低处中的人们的生活。有的人以为他们一文不值,有的人以为他们实在了不起;有时他们举止若政治人,【216d】有时若智术师,不过,也有这样的人,他们觉得这号人简直就是疯的img。如不冒昧,我倒很愿听听咱们的贵客说说,他们那方的人【217a】对此怎么看,怎么称呼这号人。[26]

后现代的哲人们来了之后,咱们不是也面临苏格拉底的问题:“怎么称呼这号人?”


[1]参见Leo Strauss,The Argument and the Action of Plato's Laws,Uni.Of Chicago1977/1992,页140-156。

[2]参见Seth Benardete,Socrates and Plato:The Dialectics of Eros,München1999,页39;亦参氏著,Plato's“Laws”:The discovery of Being,Uni.Of Chicago 2000,页284-3 12。

[3]译文据Thomas L.Pangle译注,The Laws of Plato,Uni.Of Chicago 1980,参考张智仁、何勤华译本(上海人民版2001)。

[4]今有Michael J.B.Allen在William Bowen校勘、编辑的拉丁语文本基础上翻译的拉丁语-英语对照本(Harvard Uni.Press2001)。关于费齐诺的柏拉图《斐德若》注疏,参见Michael J.B.Allen的两 书:Marsilio Ficino and the Phaedran Charioteer: Introduction,Texts,Translations(1981),The Platonism of Marsilio Ficino:A Study of his Phaedrus Commentary,Its Sources and Genesis(1984),均 为Uin.Of Californis Press出品。

[5]第欧根尼《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版2003)Ⅲ38:“有种说法是,《斐德若》是他的第一部对话,因为它的主题有一种年青人的清新气息;然而狄凯亚尔库责难说,它的整个问题都粗俗不堪。”——前半句原文为:imgimg

[6]看来,哲人、政治家和知识分子(智术师)是柏拉图非常关心的三类人。什么样的意图?哲学的三重辩护——《斐多》的主要对话人是自然哲人,在形而上学面前为哲学辩护,《申辩》几乎是独白,在城邦面前为哲学辩护(《克力同》属于《申辩》);《会饮》是与诗人聚会,在诗人(和智术师)面前为哲人辩护。

[7]参见F.D.E.Schleiermacher,Über die Philosophie Platons,Hamburg1996,页44-45。

[8]参见Charles H.Kahn,Plato and the Socratic dialogue:The philosophical Use of a literary form,Cambridge Uni.Press 1996,页371。

[9]参见Walter Bröcker,Platos Gespräche,Frankfurt/a.M 1967/1999五版,页522-523。

[10]参见Luc Brisson,《斐德若》译注,导言,Paris,2000,页33;亦参Thomas Alexander Szlezak,Platon und die Schriftlichkeit der Philosophie:Interpretationen zu den frtühen und mittleren Dialogen,Berlin,1985。

[11]据说亚里士多德传下的都是不对外的著作,现今发现的其唯一对外的著作是《雅典政制》。

[12]参见Otto Pöggeler,Der Weg Martin Heideggers,Pful ingen1983,页351以下;中译本《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宋祖良译,台北:仰哲版1994,页108:“在拟定《存在与时间》时,海德格尔解释了柏拉图的《智者篇》”。

[13]从头到尾连贯地解读一部经典作品的方式并非海德格尔的发明,而是解经学的古老传统,海德格尔不过在哲学领域恢复这一传统而已。1919年巴特发表的《〈罗马书〉释义》就是逐段诠解。古典语文学界在解读柏拉图作品时,通常也是通篇诠解。天主教背景的德国哲学家Josef Pieper写过一本《热情与神性的疯狂:论〈斐德若〉》(Begeisterung und Göttlicher Wahnsinn,Kösel,1962,英译本;Enthusiasm and Divin em adness,St.Augustines Press,2000),即通篇诠解——不过,与海德格尔相反,仅前半部分。

[14]施特劳斯与克莱恩,《剖白》(何子建译),见刘小枫编,《施特劳斯与古典政治哲学》,张新樟等译,上海三联版,2002,页721-734。

[15]克莱恩后来还做过柏拉图的三部曲(《泰阿泰德》、《智术师》、《政治家》)义疏,其解读的解释学视野就在于,质疑现代科学思想的合理性。

[16]参见施特劳斯,《走向古典政治哲学:施特劳斯书信集》,Heinrich Meier编,朱雁冰译,即将由华夏出版社出版。

[17]转引自Heinrich Meier,《施特劳斯思想中的神学-政治问题》(刘平译),见迈尔,《古今之争中的核心问题:施米特的学说与施特劳斯的论题》,林国基等译,北京:华夏版,2004。

[18]施特劳斯,《论僭政》,即将由华夏出版社出版。

[19]沃格林也看到这一点,在他的柏拉图解读次序中,《斐德若》紧接《王制》,并将《政治人》与《斐德若》放在同一个章节来谈。参见Eric Voegelin,Plato,Uni.Of Missouri Press,1957—2000,页135-169。

[20]中译(汪庆华译)见贺照田编,《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吉林人民版,2002。

[21]德里达的著作编年,参见诺里斯,《德里达》,吴易译,北京:昆仑版1999;《声音与现象》有杜小真译本(香港社会理论版,1995,辽宁教育版,1999),《论文字学》(又译《论文迹学》)有汪堂家中译本(上海译文版,1999),《柏拉图的药》的中译本(张宁译)正在翻译之中,将由北京三联出版。

[22]施特劳斯的学生罗森对德里达的《斐德若》解读的犀利批判,参见Stanley Rosen,Hermeneutics as Politics,Oxford Uni.Press,1987,页50-86(该书中译本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23]两种解读方式绝非仅仅是如何解读古书的问题,事关我们身处其中的现代生活的品质。参见刘小枫、陈少明编,《经典与解释5:古典传统与自由教育》,北京:华夏版,2004。

[24]费拉里的解读,参见Stanley Rosen的评论《金苹果》(田立年译),见《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吉林人民版,2002。

[25]参见Leo Strausa,On Plato's Symposium,Uni.Of Chicago,2001,页246-248。

[26]译文据Helmut Meinhardt的Platon:Der Sophist(希一德对照注释本,注释241条,Stuttgart 1998)并参考柏拉图·《泰阿泰德/智术师》,严群译,北京商务版1964。海德格尔对《智术师》的解构性阅读以反“形而上学传统”的方式推进了形而上学;施特劳斯弟子罗森的解读则力图恢复《智术师》的戏剧性原貌——对这段开场戏的解读,见Stanley Rosen,Plato's Sophist:The drama of original & image,Yale Uni.Press,1983,页6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