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赫耳墨斯们的生殖器像:读吕西阿斯的赋(230e-234)[7]
斐德若所读的吕西阿斯之赋,最根本的矛盾在于,这是一个公开讲辞,题目却绝对私人,毋宁说这是一个言谈交流。它甚至算不得一份辩辞,哪怕从消极意义而言,无论辩护还是声讨,受害还是犯罪。它更多地模仿演说家在公民大会上为某个立法提议获得通过而辩论。当然,苏格拉底将在下文说道,真实(le vrai)的标准适用于所有言语,无论公共的还是私人的。然而,此处的命题毫无目的性可言,说的是不带欲望地从一个少年那里占得身体便宜,而少年本身也许不谙任何方式的欲望。为了使少年下定决心,要求的那个人将要说话了。不过他将要以全然不同的语调说话,以使他的劝说能以理服人。理性(往往带有某些功利性质)接以欲求(往往备受限制)。理性和欲求正是《斐德若》全篇的两大主角,并往往经过乔装粉墨登场。
偷儿之夜
吕西阿斯的赋以多方面的考虑为形式来表现命题,似乎是在模仿一场辩护。然而吕西阿斯的这一正义之举,其目的非但不甚明了,毋宁说根本就不存在。吕西阿斯始终没有指明辩论核心。这核心便如一个未知的X,由“事务”一词委婉地替代,说白了就是情人的性欲高潮。这核心于情爱本身完全抽象,于某个未知必然却完全必然。不可言说,因为唯一可能的语词已被否决,比如赤裸裸的欲求(désir)或激情(passion),甚至连“愉悦”(plaisir)也只是若有若无地出现。这一“事务”也许委婉,却也绝对现实。这确实是一桩事务,就商业交换的意义而言。按这篇情赋的逻辑,隐含的目的未得言明,也不可言明,甚至在实际上不能存在,并且取而代之为少年在社会和物质上的谋利,也就是情爱以外、性欲以外的价值意义。在此,抽象决定一切,出于表面平衡的考虑,形式逃遁于某种近乎空虚的状态。此处的语句可在任何情景下通用。有情爱—没有情爱这对矛盾可以从容地替换作战争—和平、富裕—贫穷、有效—无效、好公民—无教化,等等,推理逻辑照旧行得通。
这篇情赋就像一首爱情小夜曲,但以相反的方式呈现,即求爱者的无动于衷,通常表现为求爱者无视门后隐藏的美。更确切地说,这好比某个年长女佣的修辞练习。她总在门外劝说那个陷入爱河、把自己关起来的少女,告诉她在外面唱歌的那个疯子不值一提;她预见着更适合少女的结婚人选,比如戏剧里的老头儿,规矩严肃,有众多朋友和大把金钱。然而戏剧老头儿的婚姻多少还是受利益所驱,如果不是出于猥亵的肉欲,至少也是社会方面的理由。事实上,同性恋情在此被赋予了近乎教示的功效,这为吕西阿斯的情赋提供了根本的基础。言说者破釜沉舟,不能保证对这段关系守口如瓶(232a)。这么一来,矛盾应运而生,这回完全与政治相关。这种在同性恋问题上守口如瓶的风气并不符合雅典风俗,按《会饮》(182)的说法,毋宁说这使得外邦人吕西阿斯更接近斯巴达的传统风俗。
柏拉图就这么拐弯抹角地谴责了肉体的、斯巴达式的同性恋爱。然而,即使不拐弯抹角,读者想必也能从吕西阿斯的情赋看出极端、矛盾且空虚的形式,犹如一堆黏土,毫无实在内容可言。苏格拉底首先要在这堆土坯料里面悄悄地放进一些貌似相同实则两样的材质,然后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奇迹一般地突然呈现世间最纯净的本质,亦即他那形而上的讲辞。在此以前,吕西阿斯的情赋滔滔不绝,仿佛街角的赫耳墨斯(在每个街角都有如是千篇一律的赫耳墨斯),伸挺着石般僵化的生殖器,没有明确目的可言。这赫耳墨斯,便是那偷儿、商人、同谋、掮客,无往不利,无所不在。传播的神。我们又何必大肆喧嚷柏拉图作品里的荒诞呢?吕西阿斯的赋,恰到好处地预见了我们今天空洞无意的广告,丧失了交流色泽的言说。吕西阿斯的所有论证,都只为了说明一点,即少年没有任何肉体欲求。与此同时,他又迫不及待地要求满足性欲(230e)。吕西阿斯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与他的真实渴求大相径庭。而他的渴求,用最简单的言语说明,无非就是:求爱者想要以理说服,否则他也就不会辩护了。
赫耳墨斯的诸种角色
《斐德若》开篇,无能狡猾的赫耳墨斯已经预示了伪装成忒伍特的赫耳墨斯。忒伍特发明书写,想以此挽救记忆;然而,书写以徒劳无用的重复,实际上反而窒息了记忆。重复来自于每个人内在的“拒绝成为他自己”。与此相反,在天宇无尽运动的中心,苏格拉底树立了赫斯提亚的形象,赫耳墨斯的教母(commère)。赫斯提亚从不离开住所,她代表固定的点,内在的内在,无法言喻,凡人既不可看见,也不能模仿。在苏格拉底的审慎想象中,赫斯提亚没马车(247a)。苏格拉底始终没有对静止的赫斯提亚做过任何评判,只是简单地提及她的名字,指明她的处境。在通篇对话中,赫斯提亚并不曾存在。赫斯提亚的职责,瞬息黯淡,如同家中的火苗,平衡着赫耳墨斯的两个极端职责:在吕西阿斯的赋里,斯巴达式的赫耳墨斯,言辞空洞无物,唯一的标志是商业讲辞风格,尽管题目上没有呈现出来;在篇末的埃及传说里,赫耳墨斯则勉强伪装成忒伍特,重现书写的计划。
赫耳墨斯的名字在《斐德若》中出现过一次。苏格拉底开始批评吕西阿斯的讲辞时,说到他自己的讲辞要好得多,而这个讲辞完全归功于伊利索斯河的潘神,也就是赫耳墨斯之子(263d),由此间接引出赫耳墨斯的名字。让我们来看看《斐德若》结构整体的平衡状况。苏格拉底在重新说起吕西阿斯的时候,提到赫耳墨斯和潘神。可以说,吕西阿斯的讲辞(230-234)里所隐藏的赫耳墨斯,呼应了篇末对书写创始者忒伍特的评判——忒伍特正是赫耳墨斯的化身。263d的赫耳墨斯相对于忒伍特传说,就好像247a的赫斯提亚相对于赫耳墨斯。还有,出现在247a的潘神,将在篇末接受苏格拉底最后的祷告(279c)。在文本的平衡之中,有关赫耳墨斯的叙事也得到发展。起初,赫耳墨斯隐藏不现,象一个偷儿,用街头艺人的言语偷取情爱。接着他因与潘神的亲缘关系而被援引,换言之,他藏在潘神之后,藏在野蛮而淫荡的神之后,突然地与水泽女仙相连,与开篇诗意的鸣蝉相连。然而,赫耳墨斯与潘神相连,意味着由此激起的灵感不可能具有让人想望的全部纯粹。赫耳墨斯面临着两个方向。在忒伍特传说里,化身的痕迹近乎透明,赫耳墨斯穿着文明的外衣,是社会文明与政治交流的工匠,其有效性甚至得到了立法者的肯定和赞许。然而,苏格拉底在最后的祷告中并没有直接面对赫耳墨斯,而是转向了赫耳墨斯之子潘神。苏格拉底的风格半如怪物提妦半如神灵,与潘神这象征着思想之“一切”(Tout)的淘气神灵如此相像。可以说,在《斐德若》中,理性以渴求真实的形式得到昭现;伴随着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赫耳墨斯渐渐揭去伪装,露出原貌。然而,忒伍特式的赫耳墨斯比起吕西阿斯赋中那十字路口的赫耳墨斯,显得更加危险。静止的赫斯提亚以其存在起着平衡作用,在对话中犹如一个对称的点,使得苏格拉底的第二个有关会飞的马车的讲辞,仍然相对地具有令人惊异的幻想特点。不过,这个讲辞将为解释辩证术设下铺垫,就好像吕西阿斯的情赋是在为苏格拉底的讲辞服务一样。
231-234:吕西阿斯的文章(——隐藏的赫耳墨斯)
274c-275b:忒伍特、文字(——背叛的赫耳墨斯)
247a:赫斯提亚
263d:赫耳墨斯(因潘神而被提起)
279b:潘神
在讨论真正的修辞法则之初,赫耳墨斯作为潘神之父得到援引:潘神和水泽女仙一起,在乡野河畔给了苏格拉底作赋的灵感。苏格拉底在提及赫耳墨斯的不远处,将修辞定义为(灵魂的引领)(261a、271c),而这恰恰是赫耳墨斯的职责。他想要和阿波罗一样。他不仅在好日子里陪伴着结婚的队伍,而且也在哈得斯的阴间引领亡魂。他是伟大的神们的使者,他不仅帮助宙斯战胜提妦,也为阴间的幽暗之神服务。无独有偶,指引高贵的灵魂,恰恰就是苏格拉底的雄心所在。然而,如果说真正的修辞和苏格拉底本人都将引领着灵魂往天宇上升,赫耳墨斯的职责却显得模棱两可,他更以地狱的引领者为人所知。在地狱里,他用温和与劝服指引亡灵,用金杖为亡灵的幻象镀上金子的颜色。赫耳墨斯总是如夜一般的幽暗,他的行为总是深藏不露。苏格拉底嘲笑那些酷爱神秘的智术师们(271c、273c),而他本人也一样,在发表一篇不甚确定的赋时,把头藏在外袍里面(273a)。在转瞬即逝的羞耻之后,赫耳墨斯象征着交流者们的必然障碍,观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完全明晰的揭示。赫耳墨斯是黑夜之神,竭力谋求与光明之神相同的好处。至高的交换,必以其命运为代价。辩证的理性将不参与任何交换,除非是一和多之间的交流。
混沌之夜
让我们回到吕西阿斯的情赋上面。赋稿一经读完,我们发现,除了斐德若兴奋不已之外,不仅仅读者感觉难受,苏格拉底也认为这赋混乱无章,毫无价值可言。在读者的眼里,这赋实在过于松散。除了那夸张却又无来由无欲求的性欲,这篇情赋还呈现出未能把握的多样性,或者不如说是论述的混乱,单纯的混乱。然而,辩证术作为必然的解决方法,必须在智者的头脑里经历两个过程,首先是各种不同事实的统一(unitée),然后是多的“赋予”生成(venue informée)——至少在修辞者必然的心理实践上是如此。换言之,修辞者必须清楚听众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害羞者出于骄傲或天生的弱点而害羞,在这种情况下,修辞者必须采取别样的方法,这便是真实的无尽的多样性。
撇开修辞史家或《斐德若》读者的趣味不谈,吕西阿斯的情赋可谓柏拉图的一个充满幽默和戏谑的创作。对此,我们最好是不做任何注解,让它停留在黑暗之中,不然就像苏格拉底那样只给予笼统含糊的评价,或者顶多分析一下第一句话。苏格拉底让斐德若将这第一句话读了又读,始终没有接着往下听,这就揭示了这篇情赋存在着理性的缺失与无序的状态等问题(262d-e、263e-264a)。接着,苏格拉底还耐着性子重听两次,第二次只多听了几个字。他还让斐德若重新拿出赋稿,因为无论是他本人还是斐德若,都已记不清吕西阿斯曾经写过什么。换言之,吕西阿斯所写的,没有任何恒定的内涵,只是纯粹地让人难以记住,只能让人低头闭眼,当作是在忍受一场狂风肆虐而过,就像波瑞阿斯或者提妦。不过,既然这赋已经写就,既然《斐德若》也由评判书写的柏拉图写就,我们还是要作一点弊,偷偷半张开眼睛,看看这赋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情节重述
吕西阿斯如何为没有情爱的情爱辩护如下所示。笔者以为,关于情谊的一段(232b-233d),作为主要的论述,基本上可以从下面的提纲中独立出来。
就利益权衡而言:
有情人总有一天会后悔自己不假思索所做的一切(231a),并在这事上丧失了自由;无情的情人则相反,没什么好损失,也不会责备被爱的少年(231a-b);
有情人是否更宽容?不是,因为热情是一种疯狂,让有情人改变主张,被爱者也要被这爱灼伤。疯狂总是对有情人紧追不舍(231c-d);
少年将可以在更广泛的范围里面进行选择,毕竟有情人终属少数(231d-e);
你要是害怕闲言碎语,那么小心有情人,他们往往喜欢四处炫耀自己的情感。相比之下,无情爱的情爱一般不会引人注意(231e-232b)。
你要是担忧情谊不能天长地久,那么小心有情人,他们往往更不堪打击,并且把一切弄成一场悲剧。有情人害怕外界给自己爱的人带来影响,最终造成少年没有朋友、没有社会关系。纷争近在咫尺。
1.有情人只在乎眼前的快乐,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少年的天性,也不知道这种关系能否持久;
2.你要听从我,我不寻求眼前的快乐:有情人热情过头,无法做出清明的判断,实在值得可怜。你要是听从我,我会关照你的前程,我不会因为你的大小过失而生气,这样我们的情谊便能长久。再说,真正的情谊与肉欲是相互独立的,就好像我们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232b-233a-d)。
听从有情人,还不如对乞丐布施,最起码他们还会颂扬你,即便以后连一分钱也不可能还给你。听从那些以后能还你的人吧(此处最具代表性,233 d-234a);
不要忘了,有情人总要因为忽略周围的人而招来责难(232b);
这就是说,必须接受所有无情爱的追求喽?也不对,毕竟多重关系往往带来不平等、不得体等等问题……(232b-c)。
赋的开始显得颇为艰涩。有些解释者确信,这是从真实的吕西阿斯的某一确实存在的文章里摘录来的。还有一些人则认为,我们已无从探讨讲辞的来源,无从分辨这究竟是柏拉图的模仿之作,还是他忠实而单纯的摘录。如果说柏拉图模仿吕西阿斯的风格作赋,那么苏格拉底稍后的批评将难以解释,是什么力量使柏拉图可以对自己创造的东西作出如此批评?话说回来,就苏格拉底的批评而言,尽管表面严厉之极,却更多地是在为苏格拉底下文的赋辞作铺垫。这么做有两个好处。首先有利于更改先前的言论。苏格拉底在开讲之前(说到定义)先夸耀了一番自己的情赋,显然柏拉图真的笔录下了苏格拉底的一个即席言说。夸耀自己的言论,这一做法将会给人怎样的影响呢?柏拉图反其道而行,以批评替代夸耀,批判起自己创造的赋辞。不过事情也未必尽然。第二个好处,读者被迫彻底放下现实考量,也就是柏拉图和伊索克拉底的对峙状态。人们为了解释柏拉图作品里偶尔出现的愤怒情绪,往往归咎于柏拉图有意识地对苏格拉底的现实敌人作出报复。对于那些忽略文本本身、关注周遭状况的注释,心理学和文学史是两个太轻易的托词,特别是我们缺少证据以确定对话发生的时间,以及这些对话与柏拉图生平事件(后世甚至连柏拉图的生平都无法作出定论)的关联。《斐德若》不是对这个或那个情赋的批评,而是要将灵魂从黑夜引领至辩证术——真正的说服方法——的严正光照里。斐德若是吕西阿斯的荒谬的党羽,然而吕西阿斯本人被夸张讽刺,斐德若亦很快动摇了。斐德若同时也是苏格拉底的朋友,苏格拉底从对话开场就主动与他攀谈。换言之,苏格拉底和斐德若之间的关系属于苏格拉底所实行的特殊的情爱关系,苏格拉底以极大的耐心耕耘这种关系。苏格拉底的耐心也许还是前所未有的,因为斐德若思想中存在根本性的错误。
长期以来,人们想象着柏拉图、伊索克拉底、吕西阿斯和阿里斯托芬之间存在着殊死纷争,这些纷争在他们的作品里均有不同的体现。解释者们和追随者们留下了不少轶事趣闻,然而,对于天才而言——毫无疑问,上述这些人都自认为是天才,最值得担心的不是公开的敌人,反而是自己的学生门徒。柏拉图以其心智上的独立,可以在称呼生者和死者的时候不带任何特殊的轻狂语气或虚伪的谨慎态度,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要对这些人进行控诉或表白自己的友好,他只是为了陈述自己的理论。柏拉图不是在塑造一个真实的苏格拉底时毫不羞愧地添油加醋了吗?他不是自得其乐地在时间、寿命和自己的性格上玩花样了吗?人间戏剧从来就好比一些启开秘密的钥匙,然而它也使得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面对各种分歧的征兆不知所措、狼狈不堪。柏拉图稍稍提及一个亦真亦假的名字,便足以给读者设下一个有效的圈套,但这毫不触犯伊索克拉底或者伯利克勒斯。后人往往想象柏拉图对伯利克勒斯,尤其是对荷马怀有无边的愤懑情绪,然而,事实上这些前人从来都没有遭受非难。毋宁说,柏拉图利用这些大人物的名字,做一些陈滥的影射,以美化他自己。再说,破坏偶像也不完全意味着亵渎神灵。
无序——重复的必然下场
吕西阿斯的情赋仿佛一个零点,为发展提供了再好不过的出发基础。显然,这也是为什么这篇情赋没有开场白,给人从中间开始的感觉,或者像苏格拉底所说的,是从结尾开始(264a)。没有开始的情赋,也便没有起源,犹如永远的孤儿。柏拉图也许是想要表示,斐德若之于书写的狂热,也就是他之于单调重复的狂热,恰恰排除了起初、排除了本原。须知在本原之上,每个人都可以回头推理,每个人都发现自己能找到起源,重复将因此而停止,神经质般的强迫(obsession),作为创伤式的结果,也将不会再在中间或者结尾处出现。
然而零点也未必绝对。还是要强调一点,吕西阿斯的观点将在苏格拉底的第一篇赋里得到重现,尽管显得更加丰满充实,组织有序,基本内容却还是一样,正如两个赋之间的对话所提示的那样。在苏格拉底的矫枉作态中,柏拉图竭力强调,如果说形式可以多样,与题目相关的观点却再明显不过,无法变幻。这样的游戏将出乎意料地引出另外一种“重复”,与斐德若和任何书写的无效无味的反复咀嚼不同。苏格拉底的第一篇赋类似于对某个本原的探讨,对某个定义,亦即起源——每个人言说的根本出发点——的陈述。苏格拉底的第一篇赋在吕西阿斯的黑夜里,启开了创世的第一日。在那里只摇曳着一个简单的字眼:开始、本原。这也许只能算是一个苍白的黎明。然而它为无序这轮廓潦草的死尸开通了纪律,注入了生机。从此,我们将不带重复地重复。
这已经是一个福音。这一回,情赋有了有效的开端。有情人的情爱只是藏于冷漠的面具之下。定义的确立,使苏格拉底延伸了吕西阿斯之赋,同时又做到与之截然无关。这就好像一层微乎其微的薄膜,可以把石膏和磨具分开。接着,苏格拉底的第二篇赋,以抒情的风格扫尽修辞的信誉,与此同时,某个新的需求应运而生,并在第二部分得到展开,也就是辩证术的启示。显然,与其相信柏拉图的后人,我们毋宁信任柏拉图本人。然而从古代开始,评论家们往往指责《斐德若》的风格过于浮夸,在读者觉得该停的地方,柏拉图却没有停笔。全文的三篇赋都不够完整。对于这些评论家而言,苏格拉底的第二篇赋本该是全文的高潮部分,因而也就是全篇对话的结尾。
诗意的不在:因为不足,亦因过度
求爱者渴望说服爱者却毫无自然的凭证,因而显得干涩无比。正是在这样一种矛盾甚而令人绝望的状况下,吕西阿斯的赋丑化了《斐德若》前四分之一部分的严峻和理性。吕西阿斯的出发点可以说是有效的。尽管疲乏无力,它还是预示了下文:不是苏格拉底的情赋,而是对话的内容,亦即比神话更为严峻的辩证术的发展。吕西阿斯的赋预见了苏格拉底的无私。它提前使事物撇除了利益和未来的考量:接下来,只须提升这种利益,并把未来转化为永恒,把社会的层面转化为神们的参与,哪怕是超越了这个层面,哪怕是超越了神们。仿佛是出于求爱者的意愿,吕西阿斯不无矛盾地放弃了所有的说服方法。苏格拉底将会采用一种说服方法:第一篇赋和吕西阿斯的赋形成对称关系。苏格拉底的这种新方法具有决定性意义,简单然而果决:求爱者真真切切地爱着,只不过假装冷漠。第二篇赋,尤其是辩证术,则以柏拉图对话的普遍方法为基础,最好(meilleur)的观念,高贵的观念。对柏拉图而言,这比动物的发情更为古老。
读者面对吕西阿斯的情赋感到失望,这反而为最后的辩证术的严正,亦即《斐德若》的高潮部分(在经历了第二篇赋的辉煌奇迹之后),做出了间接准备。然而我们知道,诸如吕西阿斯的文章这类阴暗的幽魂并非完全徒劳无益。人们有充分的理由去警惕正午的塞壬妖音、蝉们和潘神——其父赫耳墨斯因更可见而显得更狡黠——的催眠,胜于吕西阿斯、伊索克拉底和伯利克勒斯的文字引诱,胜于美丽的海伦——特洛伊战争的亦假亦真的关键——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