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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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自产萝卜赛蜜糖

1963年夏天,路遥高小毕业并顺利地考上了延川中学。当他兴冲冲地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后,迎接他的却是“一盆冷水”:大伯大妈不让他上学了,要他回家来好好“过光景”。

这个决定在现在的人看来简直不近情理,但在当时的陕北农民看来,不但合于情理,而且切合他们这样的家庭的实际,是过日子人应有的考虑。现在,让我们看看他大伯是怎么考虑问题的。

就在路遥整天想入非非的同时,他大伯却在考虑着完全不同的问题。那时陕北人普遍早婚,许多孩子在十四五岁前就订婚了,一到十八岁就该结婚了。俗话说,“老人欠儿子一个婆姨,儿子欠老人一口棺材”,王玉德最着急的正是这件事情。年轻人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有订婚,做家长的在人面前就抬不起头。王玉德那年四十多岁,路遥也十四岁了,村里同龄孩子都订下了婆姨,唯独路遥还没有,这使王玉德感到很大压力。在他看来,念书是个小事,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能算开账就行了。好好修一院窑洞,给路遥娶个婆姨才是大事,才是“活人过日月的正道”。

他反复把这个道理讲给路遥听,意在“以理服人”;可是路遥就是不听,两个人越说越远,有时甚至争了起来。这时他动摇了,不是觉得路遥说得有道理,而是害怕自己的方法不对头。于是,他放下手里的庄稼活,连着赶了几次集,把亲戚、朋友拜访了一遍,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三个臭皮匠,合一个诸葛亮”,在这个大问题面前,他表现得慎而又慎。

他能找到的人都是穷人,日月过得比他更紧巴,这些人的看法是“穷不供书,富不教学,吃饭穿衣得看家景”。他们以为,像王玉德这样的家境去供孩子上学简直就是笑话,并告诫他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孩子不懂事,大人要做主。可不敢误了孩子的前程。”这话一下子说到王玉德的心坎上了,不但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反而觉得自己的态度还不够强硬,因为他觉得路遥“说起来‘精’着哩,其实‘憨’得什么也不懂”。如果任其下去,会“城里的误了,乡里的也误了”,闹不好,还会惯成个 “二流子”。“力出当墒牛,事出冤家口”,这个主意得自己来拿。

王玉德本来就不多说话,打定主意后话更少了,路遥提起这个事,他只是打哈哈,直到开学那天才说了实话:“这学肯定不上,天王老子说了也没用。”说完递给路遥一把小镢头和一条羊毛绳,要他上山去砍柴。路遥一下子愣了,默默地接过小镢头和绳子,一到山里就抡圆了扔进沟里,然后独自进城去了。

路遥给我说过那次进城时的心情,他说:“感觉特别孤独,就像一只小羊羔独自处在茫茫雪原上那样孤独。”为了上学,他找过所有要好的同学,许多同学都支持他,情愿帮他筹集报名费,有一个同学还带他见了家长,希望家长出面帮助。那位可敬的家长也很同情路遥的处境,但却不同意路遥背着家里人报名的想法,担心以后的事不好办,“上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必须把基础打好”,他建议路遥去找村里的领导,争取当地党组织的支持。路遥接受了这个建议,返回村里直接找村里的领导。当时村里的领导叫刘俊宽,是一个十分有眼光且很仗义的人,他当即答应了路遥的请求,并借给他二斗黑豆,让他换成钱去交报名费。当路遥前去学校报名时,已经过了最后期限,学校不再接受,那位可敬的农村领导又帮他过了这一关。

这件事在路遥的一生中影响巨大,不仅仅是上学本身,更重要的是在关键时候,路遥通过自己的人事关系把住了命运之船的航向。从这时候起,路遥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而不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他已经离开大伯为他设定的人生轨道,走上了自己的路子。通过这件事,大伯在他眼中的权威感消失了,他觉得关键时候要自作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办,自己命运自己安排”。当同龄孩子都把身子紧紧地依偎在父母的怀里时,路遥已经开始主宰自己的人生。这似乎是悲凉,反过来看也不乏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