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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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修远集团

第二天临近中午,苏炳浩回到别墅,带青垚去给大哥苏炳桓扫墓。

清明前后,扫墓的人络绎不绝。停车场内,青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她全副身心都被悲伤笼罩,没办法应付曾有一面之缘的沈绎心,对方似乎也刻意回避了多余的招呼和寒暄。

苏炳桓的墓地在陵园中并不突显,碑座上却摆放着一盆精致的翠蓝柏。赭红的陶土盆里,苍劲的虬枝上簇生着峥嵘的绿色。碑座正中有一瓶拧开过的酒,两截燃尽的烟蒂,黑色的花岗岩墓碑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显然有人在他们到来之前祭拜过。烤瓷相片上的苏炳桓精神矍铄,带着宽厚的笑容,满足而温暖。青垚将鲜花放在翠柏的旁边,抚摩着父亲的照片,哽咽着低声道:“爸爸,垚垚看你来啦。妈妈说她把你放心坎上的,你懂她的,对吗?”

苏炳浩“扑通”一声跪倒在墓前,刚磕了两个头,还没开口倒先哭起来。

“……大哥!兄弟没了大哥,成孤儿啦!大哥……可怜你我兄弟,临了话都没说上半句……爸妈死的早,是你省吃俭用把炳浩带大。你为兄弟受的苦,炳浩一分还没还……炳浩宁愿与哥哥远隔重洋,也不愿跟你隔着薄土相见呀!”青垚看着像孩子般委屈的苏炳浩,心里一阵抽搐,眼泪喷薄而出。积淀的悲痛让苏炳浩的眼角抽动起来,呜咽号泣逐渐变成低吼咆哮,眸中的血丝红得像在燃烧。他看起来像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跪移到墓碑前,“我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的,大哥!大哥你看着,炳浩说话算话!”不知道那双褐色的眼瞳里究竟承载了什么,竟会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不息。

青垚的悲伤在情绪之外,跟苏炳浩截然不同,这是母亲用很长时间辅导她自我管理的结果。“上帝带走了我们在世间有限的存在,却赋予生命以永恒的价值。”林翘音希望女儿直面生死,让天父代替苏炳桓继续爱她。因为身边人的牵引,青垚逐渐对于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有了属于自己的看法。她尝试接受失去父亲的痛苦,并理解这种痛苦,她时常缅怀与父亲相处不多的细节,超越领悟着这份痛苦。

这时,苏炳浩拧开了墓前的那瓶酒,斟满酒杯倒在脚下的土地上。他累了,提着酒瓶猛灌两口之后,疲倦地靠在碑座上,缓缓地点燃了一支烟。

“别笑话小叔。”苏炳浩头靠在碑座上,仰望着阴霾的天空。

“不会。爸爸一向最疼你了。”青垚说的实话。苏炳浩跟苏炳桓有十六岁的差距,年纪跟青垚相仿。

苏炳浩斜靠在墓碑旁,半闭着眼睛。多年来,他自持长辈身份,从未跟侄女分享过他和大哥之间的感情。这一次,他一边吐着烟圈儿,断断续续地讲起小时候的琐事,说到趣处,还垂着眼睑轻笑两声。

苏炳浩是孤儿。

父母在他一岁的时候因病过世。正因如此,他才执拗地要将苏炳桓安葬在北京,这里是他们兄弟二人出生的地方。父母去世时,大哥苏炳桓十六岁,没有人知道十六岁的少年如何带着周岁的婴儿过活的。那时的人们时常看见还是婴儿的苏炳浩在哥哥胸口的布兜里呼呼大睡,他的瞌睡很多,从不闹夜,醒来便在屋子里满地翻爬,只有肚子饿了才哼唧两声。

苏炳桓给人送奶,天不亮就挨家挨户地跑。奶站总是配给他大的袋子,有时是牛奶,有时是羊奶。那些年社会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学读书成了穷孩子翻身的唯一出路,他咬着牙把婴儿寄放在隔壁姑奶奶家,把父母留下的钱都给了他们。十六岁的年纪,他对人性中的恶缺乏先知先觉,等财产消耗一空,那家男人又开始挤占他们栖身的房子。蹒跚学步的苏炳浩不到四岁就差点儿流落街头。胡同里有位老炮儿看在父辈交情的份上震慑了那男人,为苏炳浩重新找了看护的人家。在苏炳桓考上飞行学院,离家就读的时间里,刚学会走路的苏炳浩就学会了耍弄军刀,跟着胡同的野孩子茬架。

林翘音第一次见到苏炳桓是在大学操场,隔壁军校委派大学生代表给新生做军训指导。她被那双坚毅的眼睛所俘虏,渴望打开陌生世界的心门。两个人谁也说不清当初是谁先发起追求。总之,苏炳桓毕业留校做教官之时,新生林翘音就把他作为男朋友正式带回老家。

苏炳浩七岁那年跟林翘音来到成都郊外的小镇上,结束了野蛮生长的日子。林翘音的父母没有儿子,身为知识分子的父亲黎络渊把余生的热血全部奉献给了苏炳浩。小镇上的生活平和安宁,苏炳浩却似囚徒般不得解脱,书卷气侵染着他整个少年时代,但他不喜欢读书,他只对财经和算数敏感,而且从不认为书本比拳头有用。寻常人家的男孩在通往男人的路上,往往伴随着叛逆尖锐、父子对峙,他却被良心束缚,温文尔雅的背后,是刻骨铭心的无能为力。于是他刚成年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林家渡,一个人回到北京。苏炳浩精明、热情、善于钻营,很快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得益于国家释放的改革红利,他不仅拥有了自己的公司,还在后海购置了一套别墅。他倾尽所能地孝敬大伯大娘,对侄女青垚更是挥金如土。他送青垚出国留学,他盼着大哥转业,他等着苏炳桓援非合约结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同他分享自己的成功。

可是苏炳桓死了。

苏炳浩在巨大的悲愤中陷入了癫狂。青垚深深地体会过这种癫狂,世间所有的虚名浮利都变得不再重要,只剩下被欺骗的情绪,让人走向无边的愤怒,这愤怒指向全世界,爆发彻底地质问:为什么是他?!他做错了什么要夺走他!凭什么那么多的坏人都活得耀武扬威,偏偏是他这么善良的人遭遇不测?

现在的苏炳浩看起来并无甚异常,甚至还比旁人多出几分历经沧桑的从容,他平静的时候表情淡然,只是眼神中时常透着一丝执拗。他这么淡淡地聊着,仿佛早已忘了身在何处。

“大哥过得苦,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烟喝酒。以前嫂子管得紧不让,现在好啦,敞开了喝!”苏炳浩眯着眼睛,吐出的烟将他包裹起来,青垚觉得他仿佛置身在迷雾之中像尊石像。耳边响起妈妈的话,爸爸的死带走了苏炳浩的单纯与热情,他如今展现给世人的只是个仪表堂堂的躯壳罢了。

陈扬休假在别墅里陪青垚,看她盯着电脑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问她:“想什么呢?在打修远集团的主意?”

青垚没回答,转过头盯着陈扬——两年了,他还是那样!小鼻子小眼的忧郁白净模样儿。陈扬低头看书,余光横扫,不安地说:“别这么盯着我啊,受不了!你心里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青垚眨眨眼,认真地说:“陈扬,你眼睛比以前大了,长开了。”

“你当我是朵花儿呢!”

“有你这样的花儿吗?”青垚咂咂嘴,顺手拨了拨他刺猬样的短头发,“狗尾巴花!”

“青垚,”陈扬合上书页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青垚见状,立刻收敛起来,乖顺地洗耳恭听。“那男人是谁?”“啊?”青垚恍惚地笑起来,“啥男人?”陈扬白了她一眼。青垚觉得陈扬没有立场如此发问,她忽然想起临行前林翘音那通电话,有些急了:“我妈怎么跟你说的?别听她瞎扯啊!”陈扬眼光沉敛,嘴角不自然地朝上扯了扯,“阿姨什么也没说,两年没见着了关心关心。顺便嘚瑟一下,我也是领薪水的人了!”

陈扬呢,性格是真的好。青垚愿意每天都跟他待一起,但是只能限于朋友之间的那种相处,绝不能突破底线。两年前他们一起回国,陈扬见着青垚痛不欲生,发誓要护她一辈子,却换来她的避而不见。他以为彼此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毕竟美好的年华才刚开始。但是前天,他眼睁睁看着青垚与一个男人同机出来,漫天醋意便毫无保留地淌了一地。

“到北京发展吧!”陈扬认真地说,“那天小叔到医院找我,说你现在没个正形。本来我想你不工作我也能养你,你也不让我养啊!那你总得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吧,要不这些年的书不白读了。”

青垚挑眉看着陈扬:“别忘了,当年我在学校倒腾北美原油,不仅能喂饱自己还接济你呢!不过工作确实是要找……要跟专业靠边,还要积累经验……”青垚说着,像受到什么启发,站起身来在屋中走了一圈,喃喃道,“为啥不去修远集团!”

“去修远干什么?”

“我学的是营销,可以去修远当医药代表啊。”

“医药代表?”陈扬触电似的跳起来,“开什么玩笑!我们医院每天赶走多少小药代,你知道吗?!”青垚眼睛望着窗外充耳不闻。陈扬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痛惜地说:“你要做医药代表,不如我立马送你回去!”

“你懂我吗?”青垚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问,“你如果懂我就该知道,爸爸在这世上的细微末节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青垚!”陈扬被她的眼神击中,感到无比哀伤,“你要学会放下!”

“我当然要放下!可是怎么放?你见过我整晚整晚失眠吗?我总是不断地设想着那次飞行的情景,我就想问一问那个飞行员,当时,哪怕只是早发现一点点,是不是就可以改变结果?!或者我根本就不该去留学,如果我不留在那该死的英国,或许爸爸就不会死!我们一家应该快乐地生活!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胡思乱想了,我一定要让那高高在上的太子爷给个说法!”青垚滔滔不绝地发泄着,全然没有理会一旁目瞪口呆的陈扬。她泪如雨下的样子让陈扬感到崩溃,陈扬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两年前拥抱她的勇气。他艰涩地动了动咽喉,心想只要她还肯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都好。于是他投降了,他哑着声音说:“你想怎样?我帮你。”

青垚的眸子死死地定在陈扬脸上,直到慢慢平息,才走到电脑桌旁。屏幕上还显示着修远集团的网页,它控股的修远国际是一家集制药、生物技术以及医疗器械研发和技术平台的公司,在香港注册,采用双层股权结构的方式在美国上市,最大的股东是日美两家风投机构。

青垚手指屏幕问道:“你看他的医药这块儿,除了修远国际,还保留独立的中药公司,为什么?”

陈扬坐下来敲击键盘,说:“这家公司的前身是沈忠民在1989年入职的成都鸿源制药厂,拥有一个叫‘麝予仙’的中药老字号。”

“哦?”青垚凑上去翻看网页,眼睛里发出异样的亮光,“渠道高效完整,系统如此严密,可‘麝予仙’的市场表现却这么平淡,暴殄天物了吧!”陈扬附和道:“一个百年老字号,被修远公司卖成这样,确实暴殄天物。”青垚瞥了瞥他说:“我是心疼他们家的销售渠道,这么优质的渠道拿给我卖大米也赚得比它多!”

陈扬语塞,想了半天说:“这牌子我不太熟。‘麝予仙’的市场表现确实太弱了,也许沈忠民是不想让它被资本吞噬,但又找不到方法让它壮大起来,所以只好让中药公司这么不温不火地苟延残喘。”

青垚反驳说:“品牌是沈忠民的,公司却不是沈忠民一个人的,渠道建设需要多少资金和人力!修远国际的所有品牌包括房地产项目有多强劲,单单一个中药老字号不开发,还为它保留销售渠道,说不过去嘛!”

“还真是个合格的marketer呢!”陈扬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青垚说:“Marketing is the activity,set of institutions,and processes for creating,communicating,delivering,and exchanging offerings that have value for customers,clients,partners,and society at large可是你看,这‘麝予仙’市场认可度如此低下,有什么社会价值吗?”(市场营销是在创造、沟通、传播和交换产品中,为顾客、客户、合作伙伴以及整个社会带来价值的一系列活动、过程和体系。)

陈扬笑着摇了摇头:“理论上都对,但你唯独忽略了某种特殊的情感。修远国际在美国上市,按标准的营销价值导向,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赚钱机器了。沈忠民对‘麝予仙’做法与其说是打压不如说是保护。”

青垚说:“那样的话,沈忠民就不是合格的企业家,他是个自私专制的老爹!”陈扬“嘿”了声没说话,青垚伸了伸腰,坚定地说:“我要应聘中药公司,那里一定对沈忠民很重要!也许在那里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接近沈家,这样一定能找到他的!”青垚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绿意盎然的老国槐,眼前的画面慢慢停滞,时光缓缓退后。

伦敦大学的草坪上,Doctor Lee正在跟同学们聊天。他的头发卷曲、肤色雪白,是典型的北欧人种。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狮子座男人,总是满怀热情地拥抱生活,他在课堂上同样激情飞扬,常常讲课讲到火花四溅,甚至会把眼镜甩飞。

“OK,我们可以看到,几乎所有成功的总经理,或者企业家,都是做销售出身。没有销售,搞技术的就没饭吃;只有做过销售,才知道如何管理公司的命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公司的总经理……”

“Lee,既然公司的命脉是由人来管理,那是不是控制了管理人就等于控制了公司的命脉?”

“不错SU,控制管理人需要的是领导力,这跟营销管理是两种不同却又互补的行为体系!市场营销讲如何管理公司命脉,命脉可不光是一套制度流程,尤其在中国,它还代表着生命和血脉,是价值观的本源!一个公司由不同的人领导,其命脉可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没有专业的管理,销售力就不足以对产品进行诠释,公司的命脉便没有依托。丢失了命脉,纵然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那公司也死了。”

“所以,公司的生命形态是以价值观为依托,以销售力的形式体现。”

“……如果有可能,希望你们的人生能从销售做起。记住,每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和总经理,都有做销售的经历。人生处处是销售,就算做不到企业家和总经理的高度,还有更多的地方需要你们去营销自己!”

青垚从公开的资料里发现,沈忠民就没有做销售的经历。他做过执行董事、工程师、董事长,却没担任过总经理。“是不是可以判断他并没有能力掌握修远集团的命脉呢?”这个发现让青垚很兴奋,她跃跃欲试,隐隐期待着什么。

三年。青垚打算给自己三年的时间,如果三年以后她还不能找到沈忠民的儿子,那她也就只好放弃了。

回到成都,青垚决定好好陪陪妈妈,可惜林翘音很忙。两年前她接手了一个课题,关于脑颅危重创伤的康复理疗。林翘音整日都在忙着完善这份报告,与青垚相处的时间不多。母女俩散散步、聊聊天,周末回林家渡陪陪外公外婆。以前关于职业发展的问题在青垚的头脑中还是淡淡的白描,现在随着思考的周详,一些线条开始加深,着墨。当她告诉妈妈自己的规划时,林翘音只是遗憾她没能选择跟陈扬留在北京,对于青垚的选择,她还是支持的。青垚感激妈妈的开明,世上亲密无间的母女不少,但能这样彼此理解的却着实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