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报

“微舟，”征税科办公处内，赵天青皱着眉头，“我记得，我之前看过报上的一篇小说，讲的也是走私。那家公司手眼通天，却也有个负责对这家公司进行稽查的，将走私的事捅了出来。”

正坐在办公桌前认真比对报单的叶微舟头也不抬：“然后呢？”

赵天青向她靠近了几分：“小说里这个稽查的运气比我要好许多。他上报之后，上头便开始准备要查这家公司。谁知，这家公司早有耳闻，听到了风声，连夜将货物都整顿好了。稽查的拿着单子前去，却没找到货。你可晓得最后如何？”

“如何？”

“小说里的那家公司看了一眼单子，说是他们公司负责统计货物的人出错了，”赵天青的神情极为凝重，“他们当即将那个统计单子的人员拖了出来，当场便击毙了。小说最后，便是写了鲜血四溅的场面。”

叶微舟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赵天青与她对视，慢慢地咽下一口唾沫。

叶微舟叹了一口气：“你是担心斋藤会社也会听到风声，像是小说里写的那样，提前展开举动？”

赵天青点点头：“实际上，微舟，我很认真地在想，这一次抓住斋藤会社那是最好，若是抓不住……失落也许会失落，但我更希望不要牵扯到无辜的人。”

顿了顿，赵天青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即便那无辜的，是个日本人。”

闻此，叶微舟稍稍一怔。而赵天青很快转开了目光，假意投入地开始翻动桌上的报单。叶微舟不由咧嘴笑笑，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一般而言，国内外货物进出口，都需要先向海关报备，包括进出境的货物、运输的工具、各种减免或补偿税的备案与审批等等。这是预先的环节。

而不论是对于公司或是对于海关，最为关键的环节还是进出境时的检查。在监管区域内，海关会实施对货物、运输工具的现场监管，包括申报、查验、征税、放行等数个基本环节。赵天青发现不对劲的，也正在这个环节内。

赵天青在这个环节内上报，却由于“缺乏证据”而不得行。

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二人眼下就必须要找出当初斋藤会社运送货物进口的备案报单，作为相关证据。

先是提出所有斋藤会社的报单，接着，按照赵天青的记忆，根据那艘用以走私鸦|片的商船型号，找到了更为具体的报单。叶微舟将报单尽数抄录下来。

出于直觉，叶微舟抄录的，并不仅只有一份。

待得结束一切寻找与赵天青告别回到叶家，天色已经黑了大半。

叶微舟迫不及待地进客堂间吃晚饭，刚坐下，便听到了叶效宗的数落：“怎么这样晚才回来？你是个姑娘家，在外面待到这个时候，像是什么样子？如今外头多少乱，你还需要我讲给你听吗？”

叶微舟头也不抬，吃得很快。她实在是饿得慌了，纵然饭菜已经冰凉，她依旧吃得很满足。

见她如此，叶效宗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边的叶慎行出言：“父亲，想必微舟也是有些自己要做的事……”

叶效宗本就有气没处撒，见他这么撞上来，当即不留情面地瞪了他一眼：“也是你这个父亲当得好，下了班也不等女儿，自己先回来了。天黑了没见女儿回来，却也不管，坐着喝茶喝得倒是悠闲……”

叶慎行乖乖听训。

后面叶效宗的数落，叶微舟倒是没有听清，她一直在想要展开的对斋藤会社的检举。该怎么做、该说什么、也许会出现什么情况，都正在她的脑海慢慢浮现、细细纠缠。

次日，抵达江海关，叶微舟按照昨天一整晚的盘算，率先找去了征税科的科长。谁料，科长却对她说，这不归他管，他只管税收，若是有人瞒报走私，那便该去缉私科。

叶微舟一一照做，没多说什么。

海关缉私科新成立于两年前，配备有缉私汽艇，还有小艇辅助，看似是上头严抓走私行为。江海关缉私科的科长是个英国男人，白皮肤，看上去大腹便便，模样之间还透了几分慈祥和蔼。

在缉私科办公处门外，叶微舟往里看去，倏然目光一滞。

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验估科的科长寺冈健次。他正与缉私科的这位英国科长坐在桌前聊天，也悠悠地喝着红茶。

叶微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她手中的皮包里就存放着用以作证的报单，今日天气颇凉，叶微舟摸着皮包，掌心却有些发热。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到了许多种可能。但她到底是皱一皱眉毛，抬腿走了进去。

靠得近了，渐渐地能够听清里头的谈话内容。他们说的是日语。叶微舟听到寺冈健次说：“……这一次的红茶，是一位在斋藤会社做事的朋友送的，从英国本土运送而来，费了不少功夫。”

缉私科的英国科长笑眼点头：“怪不得，让我有一种回到了家乡的感觉。”

叶微舟站定了。

英国科长抬头看过来，蓝眼珠里倒映出了她的模样。叶微舟用英文道：“我是叶微舟，来自征税科，我发现斋藤会社瞒报货物，走私鸦|片。”

停了一下，叶微舟摸上了身边的皮包：“这是相关报单。”

英国科长闻此言语，神情也变得严肃了几分。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向叶微舟伸出了手：“给我看一看。”

叶微舟把皮包递上前去。

所有的报单，但凡是在江海关内可以找寻得到的、与此次案件相关的，她都收集得十分详细细致。英国科长眯起眼睛看了一张，又从抽屉里摸出老花眼镜，继续往下看。

叶微舟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顺带用眼角余光瞥见寺冈健次。

他一个人安静地喝茶，也不说话，神情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特别。

英国科长看完了所有的报单，摘下老花眼镜，道：“叶小姐，我认为，这些报单，还远不足以证明斋藤会社走私一事。”

“即便在他们的商船上发现了鸦|片，也不行么？”叶微舟问。

“若是有所异常发现，那必定可以进行相应的查处，”英国科长欣然点头，“那么为什么当时发现，却没有上报？”

叶微舟默了默。

寺冈健次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叶微舟抿了一下嘴唇：“……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有些复杂。”

英国科长道：“若是能够找到当初发现异常情况的关员前来一起作证，并且足够可信，那么就可以对斋藤会社展开调查了。”

“仅仅是这些报单不足以吗？”

“过去或许可以，但是近来的情况很有些特别。你也知道，不论是关税或是制度，都一直在变化。”

叶微舟应了一声。

她临走之前，英国科长又喊住了她，道：“我们缉私科也会展开举措，叶小姐不必过于担忧。”

叶微舟向他道了谢。

只是也不知道是否因为那所谓斋藤会社职员送的红茶，即便英国科长说得信誓旦旦，叶微舟依旧不太放心。

下班之后，叶微舟向叶慎行说要一个人逛一逛。

叶慎行惦记着家里凶神恶煞的老父亲，却又说不动执拗的女儿。他只得叮嘱：“那你今日要记着，在天黑之前便回家。”

叶微舟笑着应下了。

天色有些阴暗。在街道散心，叶微舟走得很慢，她一边也慢慢地想着所有的事情。也许是想得太过于投入，叶微舟偏离了人行道却不自知，直到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将她闹得回过神来。

叶微舟扭头看过去，车头离她的小腿仅剩下三公分。开车的是个外国男人，有一双琥珀色的深邃双眼，看上去像是日耳曼民族。

他冷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

副驾驶上的另一个外国男人探过身，向叶微舟温和地笑了笑，用英文道：“这位小姐，在路上时要千万注意安全。”

叶微舟再次表达了歉意。

小轿车行驶渐远，叶微舟把双手插进衣兜，没有继续走。她在原地站着，转了个身。旁边是一家咖啡馆，明亮的玻璃墙面倒映出叶微舟的身形。

外面日光沉沉，咖啡馆内却明亮舒适。鲜花锦簇，灯光舒适，弥漫着一股泛着苦涩滋味的咖啡甜香。

冷风簌簌，叶微舟呼出一口气，鼻尖上忽地落了一滴冰凉的水。待会儿也许会下雨吧。但她缩了缩脖子，依旧不打算回家。

此时，咖啡馆门扉上悬挂的铃铛悠悠响了一下，叶微舟直觉地抬眼看去，意外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熟悉且俊朗的年轻面孔上带着笑意，送两位穿着洋裙子的少女出门。

叶微舟只看了他一瞬，很快地转开目光，并把半张脸埋进了领子里。她希望对方没有看到自己。

那边交谈甚欢。男子的嗓音低缓好听，少女的笑声则像清泉水，叮叮咚咚。最后，两位少女被送上了马车。

叶微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发现旁边躺着一块石子，她便提起脚，踢了一下。

倏然，好听的男子嗓音在她的耳边慢慢地响了起来：“冷不冷？”

叶微舟一愣，差点没把踢出去的那一脚收回来。

她勉强稳住身子，看向身旁。脖子上却忽地多了一条温暖的围巾，她能闻到一些残留在上面的咖啡的清香。

鼻尖一团清冽烟草味尚未散开，便又听到他说：“进去坐一坐吧，叶小姐。”

叶微舟抬起眼睛，与钟岸对视。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的玻璃墙面。她有些意外地发现，穿着大衣的钟岸，身形竟然这样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