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压力
阴沉的天,街头人声喧杂,无线电播放着轻柔舒缓的歌曲。钟岸垂眼看来,缓声说道:“进去坐一坐吧,叶小姐。”
他的身上似乎总有一股烟草的味道。叶微舟皱了一下鼻子,把目光转开:“不坐了。我准备要回家。”
说着,她抬手扯了扯围巾,像是准备把围巾摘下来还给他。
“戴着吧,”钟岸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身上,“我送你回去。”
“不必送我,我自己能叫车……”叶微舟依旧在扯围巾,露出下巴时正巧吹来一阵寒风,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面的话语也冻在了唇齿间,没再能继续往下说。
她的头发也被吹得有些凌乱。
钟岸抬起手,动作轻慢地为她把围巾戴好,同时说着话:“方才那两位小姐是一位客户的女儿。这位客户与我们航运公司有大买卖,约我在咖啡厅见面。客户有事先走了,我便送他的两个女儿上马车。”
言罢,围巾也已经戴好了。钟岸顺带还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钟岸收回手,又笑眼问她:“我开车来的,也正准备去叶家拜访。叶小姐要不要同行?”
叶微舟的半张脸都藏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可以同行。”
钟岸笑了一下。
钟岸开车,叶微舟则在副驾驶的位置。不多时,冷雨飘摇,纷纷均匀地洒落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窗外冷风呼啸,车内却温暖如春。
困意渐渐包裹住了叶微舟。这些天她一直没能睡个好觉,因为始终无法安心,躺在床上,脑中却无法安静,始终会想各种事情。坐在钟岸的车子里,不知为何便不同了。
车辆行驶了一段,始终沉默无言,叶微舟明显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一个拐角处,她忽然出了声:“钟岸……”
这是头一次叶微舟喊出他的全名,而非客套疏离的“钟先生”。她的语调也偏低,甚至有些沉闷,与之前很有些不同。
钟岸觉得奇怪,但由于在拐弯处,不得已得更专注于车辆行驶。他没有看她,只问:“怎么了?”
叶微舟却没有说话。
钟岸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他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对上她时,钟岸的目光一凝。
她正软软地靠着座椅,脑袋抵住车窗,双眼则微阖上了。像是睡着一般,她的双颊泛着些健康的红晕,五官安静下来,柔和得不可思议。
钟岸正将车速降下,又听到叶微舟轻轻地说:“开慢一些。”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的,又补充说了一句:“到家了喊我。”
钟岸看着她有一瞬,轻“嗯”一声,收回了目光。
车子继续行驶,却开得极慢。
道路上有个使劲蹬自行车的男子,被冷雨浇了满身。他从缓慢行进的车子旁快速骑行而过,偏又因路面不平而跌了一跤,磕破了皮。
男子坐在地面,疼得龇牙咧嘴,古怪地看了一眼庞蒂克小汽车,嘀嘀咕咕:“这年头,有些钱可真是了不得!”
了不得的钟岸把车子开到叶家门外,停稳后却并不急着叫醒叶微舟。下人出来恭迎,他却也只叫他们保持安静。
故而,等叶微舟浑身舒畅地醒来,外头已经入了夜了。
阴雨的夜晚不出月亮,叶家门口亮着灯,灯光落入车内,照见叶微舟醒来后茫然的脸。旁边的钟岸压着嗓音开口:“睡醒了?”
叶微舟懵了一会儿神,没能搞清楚现状。
停了片刻,钟岸又道:“半路上你睡着了。我见你睡得香,就没有叫你。”
叶微舟打了个哈欠,一觉睡醒后的声音又轻又软:“你应该叫醒我的。这样晚了,祖父一定生我的气。”
钟岸笑了笑:“不会,我已与他打过招呼了。”
叶微舟便乖乖点了头:“好。那我再在你的车上待一会儿。”
她当真又靠在车窗上,舒舒服服地闭上了双眼。
这第二觉,她一直睡到了次日早晨。再醒来时,她已不再待在钟岸的车里,而是睡在自己房中床上。叶微舟仰面躺着,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良久,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梳洗。
而昨晚关于钟岸的记忆,由于混着睡梦,已经很是模糊。叶微舟索性将那些都归入了梦境之中。
抵达海关,走进征税科办公处时,一个正从里面出来的年轻人以怪异的眼神看她,看得她浑身不舒服,忙皱着眉头走开了。
叶微舟在办公桌前坐下,顺带向旁边的孙叔黎问:“今日的海关似乎有些不同。”
孙叔黎用侧面对着叶微舟,并没有转过头来,只哼笑了一声:“海关什么时候没变过?”
叶微舟看了他一眼,皱皱眉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天,叶微舟在江海关内说的话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十句。而她很快发现,这样的日子还会延续下去。
浑浑噩噩的,过了整整七天。叶微舟几乎喘不过气来。
下班以后,叶微舟坐在办公桌前,所有人都有说有笑地走了,她面无表情,只继续处理报单。
忽然,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喂!叶微舟!”
叶微舟转头看过去。角落处的中年男人凶神恶煞的,举着个话筒,没好气地吼她:“赶紧过来接电话!”
叶微舟垂下眼睛,应了一声,起身过去接过了话筒。
打电话过来的是赵藕荷,嗓音温温柔柔:“微舟,今日来我家中吃晚饭吧?”
叶微舟半晌发不出声音。那中年男人原本已转身收拾东西去了,惊觉身后没有声响,甚至还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叶微舟垂着脑袋,死死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唯独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掉,砸落在桌面上。她抓住话筒的手指也由于过度用力而泛出了惨白色。
实际上,那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今日来我家中吃晚饭吧”,若是往常,叶微舟只要应一声“好”,便是了。
可是现下叶微舟听了,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外的场景。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段树枝,而海关内关员们的所有排斥与冷眼,甚至是方才那中年男子的一声怒吼,都成为了压在树枝上的雪。
赵藕荷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则成为了压折树枝的最后一片雪花。
她心中紧绷着的弦猛地迸裂,压抑着的委屈、苦涩,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她说不话,只是流泪。
中年男人的神情变得凶狠了几分。
电话那头,赵藕荷许久听不到叶微舟回应,不免觉得奇怪:“喂?微舟?你有在听吗?微舟,你还在不在?”
叶微舟点点头,努力地想要开口说话,却憋不住哭腔。
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放下公文包,一脸凶狠地伸手过来,一把夺走了叶微舟手里的话筒。接着,他对着那端开了口:“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吃个晚饭么,叶微舟说要去!肯定会去!准备好吃的在家等着便是了!”
说完,他又猛地一把挂上了电话。
听了一顿咆哮的赵藕荷坐在沙发上,良久没回过神来。
而这边,叶微舟还在掉眼泪。她难以置信地目睹了男人的所作所为,呆住之后甚至都忘了还要继续哭。
中年男子则提起公文包,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哭成这样像是什么?还以为我们征税科总算出了个能办事的,这么点压力便扛不住么!”
叶微舟愣住了。
等中年男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之后,她还呆了许久。
——
到了赵家,还未到晚饭饭点,叶微舟与赵藕荷坐在沙发上吃点心,也闲话东西。
谈论起这件事,赵藕荷捂住胸口,还有些后怕:“我被吓了一大跳呢,心想这是谁啊?倒像是劫持了微舟,要我送三百大洋去赎人似的。”
叶微舟也笑了笑。
边上已被迫休假在家好几日、闲得快要发霉的赵天青道:“征税科那个人,我倒是见过,也听说过他的事。他年轻时可是个进步人士,还出过国,很受褒奖,不过脾气一直不大好。也是因为脾气太差,后来便得罪了权贵。”
叶微舟打算再问一些关于那个中年男人的事,忽地听到上楼的声音。抬眼看过去,正见梁平章从楼梯口走来,脸上带着明显倦色。
一见他,赵藕荷忙起身上前,帮他脱下外套挂好,又给他倒了温水。一边忙活,她一边道:“今日微舟也在,我请她过来一起吃晚饭……我特意给你煮了老鸭汤。待会儿喝一些,补补身子。”
听着夫人的嗓音,梁平章舒出一口气,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扶住赵藕荷的腰,不让她继续左右忙活,凑上前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没有你,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赵藕荷嗔笑着将他推开,又催了他去洗手。
梁平章则不管洗手的事,只牵着她一同进了房间,关上门又落了锁,继而将她抵在门扉,又低头吻下。
沙发上,赵天青将瓜子递到叶微舟的面前,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照这个情形,还得等上一会儿呢。”
叶微舟默默地抓了一把瓜子。
果然如赵天青所说,他们等上了好一会儿,才上了饭桌。叶微舟一直偷偷地看赵藕荷,看她仍然带着点点潮红的脸颊,还有最顶上那颗忘了系上的盘扣。
直到梁平章问起:“对了,微舟。关于日本斋藤会社的那件事,现在如何了?”
叶微舟这才回了神,清了清喉咙,将事情挑挑拣拣,略过了她在海关被冷落的遭遇,尽数向梁平章说了。
梁平章皱着眉头,道:“关于此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事实上,缉私科的确在着手调查此事,缉私科的这位科长也的确尽职尽责。然而,那批所谓的鸦|片却早已不知所踪。”
虽然早已想到有这种可能,但叶微舟还是听得心中一凉。
停了一下,梁平章继续道:“缉私科也对斋藤会社其他商船展开了检查,但都一无所获。即便是在市面上,也找不到任何鸦|片、任何有用的线索。”
赵天青有些着急:“可是我当时真的看到了鸦|片!”
“我们自然相信你,”梁平章道,“我只是认为此事太难。斋藤会社在上海的势力范围,似乎有些太广了。”
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那么多的鸦|片消失、再也找不到,自然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是上海权贵也与之利益交错,相互勾结。这样一来,事情也就更加复杂,也更加难办。
叶微舟闷头吃饭,心里很是压抑。
忽而,她又听到梁平章道了一句:“……不过,微舟,我预备要将此事写成文章登报。”
叶微舟一愣,抬头看了过去。
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