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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凉有次说:沉午,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有时候我不得不去想点别的,以免被那种狂热的感情吞没,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是把自己置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里,一旦你离开了我就完了!
多年没恋爱,我已不太习惯说情话,更有些抵触这种情深意切的场面,它总会让我想起当初在关睿面前摇尾乞怜的样子。好多次我们本来高高兴兴的,突然间她就动情了、伤感了,捧着我的脸一句一句诉说,像在照着剧本表演似的。起初我真的挺感动,但她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说,我很快乏味了。面对她的爱如潮水,我只能搪塞些简短的废话:我明白,我也是一样的,我一直在你身边呢……都挺敷衍的。
她一定希望我能讲出些分量相当的句子,以印证我对她同样深情,从而打消她的不安全感。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可常常话到了嘴边便觉得肉麻过头,无法开口。加上对过往那个毫无尊严的自己怄气的成分,我总会把那些在我看来一文不值的字句咽回去。后来,她只要一开口,我就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聊黄色的东西,聊有趣的琐事。隋凉是失落的,却也不生气,心还总向着我,表扬我的思维有跳跃性,说那是聪明的表现。
我不愿把这次恋爱搞得像上次那么沉重,太累也太消耗。我想,一定是当初对关睿用力过猛,才导致这次的后劲不足。
由于我对隋凉的刻骨铭心没有反馈,时间长了,问题也逐步出现。首先,她开始焦虑。有一次夜里四点,隋凉突然弹起来扑在我身上哭了。她边哭边说,沉午你醒醒,你吓死我了!我做了一个特可怕的梦,梦见你做了坏事,警察都在抓你,我包庇你逃走,他们开着飞机扫射你,你从一个悬崖边跳了下去,我以为你摔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能想象我有多难受吗!我赶紧抚慰她说,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呢吗?不要难受啦。
后来,这种情况就变得相当常见。伴随着噩梦,隋凉频繁地说起梦话。大半夜的,她只要惊醒就一定得把我弄醒,再将这些毫无意义的梦境讲给我听。梦里不是死亡就是杀戮,要么就是急迫的事情没赶上,没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隋凉开始过度黏我。大四下学期,基本没课可上了,我到哪儿她都要跟着,很累赘。毕竟前些年独处惯了,我十分不自在,做事、写作都不如以前专注。她求着我陪她干这干那:吃好吃的、逛街拍照、游山玩水等等,我若不同意就撒娇,再不然就生气。推脱过几次,但过后发现竟要花更多时间去哄她,倒不如一早就答应来得利索。
一天下午,她想看《恋爱的犀牛》,要我一起去。我说,你不是看过好几遍了吗?她说,话剧又不是电影,换一拨演员就是另一样东西了,况且我还没跟你去过呢。我说,要不你自己去吧,我今晚想看看书。她说,我票都买好了!我指着书桌说,我书都摆那儿了。她马上扭头收拾东西,说,好啊,那你好好看吧,我跟陈川遒去了。我憋着火拉住她说,行行行,别生气,我陪你去,怎么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傻屌啊。
蜂巢小剧场人头攒动,出现了不少好看的女孩儿:有的跟隋凉一样漂亮,但属于不同的类型;有的虽然面容没那么美,却身材姣好别有一番风情……我赌气似的把她们来来回回瞅了个遍,十分痛快。看戏时,我俩坐在第一排,隋凉全程紧紧拉着我的手,厕所也不让我上。
这部戏写得确实很棒,前面有趣,后面动人。看完出来,隋凉久久不语,我一瞧,她眼睛里都是泪光。同样是创作者,她很容易移情、被感动,不像我,审慎极了。
回去的路上,隋凉问我,你记得那句台词吗?我问哪句,她说,就是马路说的,“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可是,我决定不忘掉她”。我说,记得,印象挺深的。她说,你知道吗,即使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你对我来说,也绝不仅仅是“不忘掉”这么简单。我摸摸她的脑袋,本想讲两句山盟海誓配合一下,却看到她扭过头来幽怨地看着我,等我开口,那表情简直能要了我的命。我难以抑制地产生了逆反情绪,马上避开她的目光,心想,又来,又跟我在这儿爱如潮水,整天爱来爱去影响我写东西,现在连看书时间都没有了!于是,我保持沉默,继续开车。
过了好久我说,一会儿送你回学校吧?隋凉喊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炸了,大声吼我,质问我为什么不带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回学校……我将车一把停到路边,跟她吵了起来。
平时我脾气相当好,能忍则忍,一有吵架的苗头就连哄带逗,实在不行就上床,基本都管用。可恋爱以来积攒的不良情绪无处释放,我像个高压锅,真等爆发时,比谁都猛烈。就像那天,我狠狠骂了她:骂她麻烦、不懂事、闲得慌、情绪不稳定、没事找事、神经质。我骂得太凶了,以至于我觉得自己不是把她骂哭了,而是把她吓哭了。
我从来没有见一个人哭得那么厉害过,像犯了哮喘似的,换不过气来。隋凉发着抖说,安沉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正在气头上,心想,要不然分手吧!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下去我今后什么也别想干了。我承认,她对我的爱远远超过了我对她的喜欢,她重我轻,关系失衡,这样下去对大家都是灾难。突然意识到,男女之间反复重演着的戏码绝非偶然,只是这次,我再不会被人伤害,更不会落入被动的境地里。角色对调了,我成了主宰生杀大权的那个。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了恐惧。
隋凉见我不应,马上过来吻我。她说,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求求你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拿到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了,但是我不想去,异地恋没什么好结果的,我要为你留下,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我们一毕业就结婚吧!
我根本没想过要跟谁结婚,我也十分疑惑——到底是什么力量,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能让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如此死心塌地乃至托付终身?隋凉泣不成声,她说,沉午,我对你说过的这些话,过去没说过,今后也不会再对别人说!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吗?她哀求着,悲痛欲绝地看着我,眼妆全花了。
随着抽泣,隋凉的胸口激烈起伏。她鼻头红红的,头发凝结成一缕一缕,粘在脸颊上泪水流过的地方。我想起她的好,她的美丽优雅,她的性感可爱,脑海里更是出现了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情景……我长叹一声抱住她说,我不会离开你的,咱们不要吵了,好好的吧,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凶。她说,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乖乖的,不吵你了。我说,去美国的事还是好好斟酌一下,这是大事。她看了看我,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隋凉躺在我身边,依偎着我,回忆起了我们的第一夜。她说,从日本料理开始,一切都像是电影情节般不可思议,我喜欢电影院里你一边吻我一边轻抚我的感觉,还有那个小破旅馆,要不是你急不可耐,没准我下辈子都不会去那种地方。你知道吗?我大学四年全加起来都比不上那一夜,真的太梦幻、太不真实了!
我倾听着,每隔一会儿就亲亲她。一直到睡前,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我隐约觉得,这次和好建立在内疚和同情之上,隋凉给我的困扰早已远远超过了她对我的吸引力。我怕伤害她、对不起她,却更怕自己背叛关系,践踏承诺,变成关睿那样的人。我努力搜寻当初对她狂热的、让我心跳不止的、那种可以被我称为“爱”的东西,却感到它正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