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发展的世界意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回到古典经济学

刘易斯在他那篇最重要的论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该文是按照古典经济学的传统进行写作、做出假设和提出问题的。[7]他声称回归古典经济学的核心在于,斯密和马克思都观察到了在资本主义的早期,以生存水平的工资可以获得无限供给的劳动力。但是,刘易斯又自称着眼点是当代(20世纪50年代前后观察到)的发展中国家的现实,同时不无谦恭地承认劳动力无限供给的假设不适用于英国和西北欧发达国家。

刘易斯把一个符合其模型的典型发展中经济体划分为两个部门,他本人和后来的讨论者常常使用不同的表述界定两者,我们这里统一称之为传统部门和现代增长部门,前者以农业为代表,劳动力相对于土地和资本是过剩的,因而以大规模累积的剩余劳动力为特征,后者以工业为代表,其扩张的速度从而资本积累的速度决定着能够以怎样的速度吸纳传统部门的剩余劳动力。

刘易斯尝试论证发展中国家存在着被主流新古典经济学忽略的这个二元经济特征,而没有真正回到古典经济学当年研究的对象上,因此也为自己埋下了被后来的主流经济学再次遗忘的伏笔。例如,发展经济学家拉尼斯发现,刘易斯的理论不为盎格鲁-萨克森传统的主流经济学所接受,要害在于其关于工资不是由供求关系内生决定,而是由于人口高度密集的特征,从而根据特定的制度安排而外生决定的观点。[8]

虽然许多研究者在对当代发展中国家进行深入观察后,逐渐倾向于承认二元经济理论对这些发展中经济体做出的理论概括是有效的[9],但是,既然刘易斯式的假说尚不被认为对发达国家早期发展的经验具有解释力,这个理论就仍然处在边缘化的地位。因此,如果理论和事实可以证明早期工业化国家也同样经历了二元经济发展过程,则刘易斯二元经济理论的解释力可以从深度和广度上得以增强,从而这个理论在学说史的意义上可以获得拯救。

斯密实际上是用刘易斯的方式解决了一个资本积累驱动力的矛盾。他观察到,从事资本积累的制造业者需要更多的劳动者,而这更大的雇用需求,倾向于把工人的工资提高到“自然”价格以上,从而导致资本家利润的下降,使积累过程有中止的危险。[10]

然而,由于斯密同时发现了一个规律,即“像对其他商品的需求必然支配其他商品的生产一样,对人口的需求也必然支配人口的生产”[11],即对劳动力的需求增长倾向于把工资提高到生存水平之上,进而刺激人口增长,而人口增长扩大了劳动力供给,进而抑制工资的继续提高,及至将工资再次压低到生存水平之下,资本积累者的利润得以维持。

我们也可以用新古典的方式以及反设事实法(counterfactual analysis)解释这个机理。新古典增长理论在劳动力短缺的假设下,得出了相对于有限的劳动力投入过多资本会导致资本报酬递减的结论。运用反设事实法则可以这样看,一旦劳动力短缺的假设被打破了,资本报酬递减现象便被遏止,经济增长则可以在投入增加的条件下实现。而这个增长类型,就其性质而言就是刘易斯式的二元经济发展。

值得指出的是,斯密1764年着手写作,12年之后才出版的《国富论》,虽然被看做是现代经济学的开山之作,其实在斯密写作的时代,工业革命尚未完成,现代经济学赖以立论的现代经济增长也未具雏形。

更为吊诡的是,斯密的研究号称以证据为基础,但是,他本人在写作期间可谓离群索居,既没有对经济现实的亲身体验和直接观察,也缺乏足够和不断更新的图书资料[12],所以,实际上他所观察的对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与马尔萨斯是相同的,或者说,斯密研究的对象其实是马尔萨斯增长类型结束之际,现代经济增长类型成型之前的一个过渡增长时期。只是囿于特定时期的观察并且不懂得用发展阶段的划分准确界定这个时期的性质,斯密未能像两百年之后的刘易斯那样,把这个时期特有的经济增长类型准确概括出来,进而形成一种经济发展理论。

表面上,斯密观察到的“人口需求规律”与马尔萨斯所描述的贫困恶性循环十分相像,但实际上,前者根据在英国特定经济发展时期所发现的人口增长可以抑制工资上涨这样“一种聪明的机制”,显然不是马尔萨斯发展阶段所能够具有的,其实这恰恰就是刘易斯二元经济发展的机制。

本章的目的就是证明,斯密观察到并在某种程度上作为特征化事实(stylized fact)加以表述的现象,已经不再是马尔萨斯式的贫困陷阱,而更接近刘易斯式的增长类型,或者说他发现了能够导致刘易斯式二元经济发展的前提条件。也正是因为斯密与刘易斯的这种传承关系,而不是与马尔萨斯的某种内在联系,使其可以当之无愧地继续稳坐现代经济学鼻祖的宝座。

说斯密发现了刘易斯模型中的核心内涵,表达上当然不符合长幼有序的常规、历史发展的顺序和理论形成的逻辑。正确的说法自然应该是:刘易斯遵循了斯密的传统,把在斯密那里尚不清晰的观察提升为经济发展理论模型。然而遗憾的是,刘易斯没有勇敢地迈出下一步,即应用二元经济理论理解和说明欧洲国家的早期经济增长。新古典经济学理论也好,对古典时期经济发展历史的新古典解说也好,一统天下的力量过于强大了,以致最具创新能力的后来者也难免犹豫彷徨,最终无法摆脱被画地为牢的命运,未能与前者彻底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