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送佛送到西
山中草木迭新旧，松下童子弈春秋。
在老不修的众多垃圾诗中，唯有这句里那种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淡淡愁绪令人值得回味。这段日子我活得过于不易，骤一歇下来觉得哪哪都别扭。之前是一天过的比一年都复杂，这会儿却是一天过的比一年还漫长，大部分时间只能放弃思考的跟着山鬼漫山遍野乱兜圈子。
山鬼说崖下的岩洞只是她的家“之一”。狡兔三窟，很快我就发现实际上整个秀屏山都可以算作一个巨大私人庭院，一切陡峭无路的野道在她眼里不过是增添雅趣的曲径回廊。我从小上山采药下河摸鱼，自觉手脚协调不差。奈何腿还肿着，跟在后面万分吃力——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啊？
深山老林即便在光秃秃的冬季也极其容易迷路，若非遇到山鬼，我断无法甩开追兵；可令人沮丧的是，原本和师弟许下的重逢之约只能无限延期。继他过后终于我也被迫当了回失信小人，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人生遭遇战暴打到抬不起头来。
不熟悉山路的人在这种环境下会很快失掉最基本的方位感，再拖一段时间更是连日子都数不清了。我担心长此以往下去也会活成和山鬼大同小异的野生动物，什么山门之仇，什么朽心诀的，全都抛诸脑后恍如隔世，每日尽晓得和豺狼虎豹打架抢吃的和搭窝睡觉。私心里我仍十分担心师弟或是傻子小师叔他们会因为风闻山门出事而跑回去自投罗网，这些边角细节我没法和山鬼详说，翻来覆去只问她有没有避人耳目的出山办法。
“干嘛要出去？”山鬼对我的问题十分困惑，“明明这里什么都有。”
我对“什么都有”这个说法实在不敢苟同，含含糊糊解释着自己还有必须去见的人和要办的事。
“山里多悠闲！柯兹还是先把伤养好吧。”
大概对她来说中原人的名字同样毫无逻辑可循不好记认。我叫她山鬼，她便叫我柯兹，说是“小姑娘”的意思。没是没毛病，就是莫名觉得自己凭空矮了一辈，而且还不太好讲理。
医者不自医。我仗着从老不修笔记里得来的些许自信自欺欺人至今只相信不疼不痒就是痊愈，不死心又问：
“从这里出去能到朱城吗？”
山鬼摇摇头，我以为是在说到不了，结果她的意思是说“不知道”。
“但出了山肯定会有城镇吧，再急的事情写封信不就结了？”
我并没山鬼那么乐观。眼下雍王承诺的通缉海捕只怕早已经贴满了外面的大街小巷，万事俱备，张开大网只等我露头。从这个角度看，保持现状的在秀屏山里一直躲下去倒也不失为上选。
“过几日曼带你一起出去就是。”山鬼不能理解我在瞎着急什么，满脸云淡风轻。
“得了吧，你自己不也是逃出来的？不怕被人认出来？”
山鬼有些不好意思的又开始撕扯自己结在一块的混乱卷发，低低答道：“应该认不出来了吧……”
她这副特立独行的相貌可以说是过目难忘。我稍稍想了想，道：“信州，咱们先去信州。那里汉人多，胡人也多，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的地方最是容易行事……”
我猛地住嘴。山鬼不应该正是从信州城里跑出来的吗？
谁知山鬼回应的很是积极：“这个办法好！咱就去那里。”说着她从熊皮中努力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布包，“哗啦”一声全倒在我面前，拍拍手对我道：
“这些应该够了。”
我探头去看没被晃瞎了眼，那里面居然装了满满的金银珠宝。难不成这小姑娘原是什么西域来的江洋大盗！？
“……这些应该多了。”我如是评价。
“多了不是更好。”她蹲下身把东西一样样捡回布包。
短暂相处下来我愈发觉得这个异族的小姑娘干净如一张白纸，待人没有半点戒备，完全是一片赤诚。有困难向她求助，她必慷慨出手；若在嘴巴上占她一星半点便宜，她也会分毫不差的立刻找回来。要说这种直愣的性格也就是隐居避世躲在山里最稳当，出去了不得被人骗的倾家荡产？
“我卷进了特别头疼的事情里，你这么帮我可没什么好处。”出于良心不安，我立刻帮着去捡地上的东西。这么一看才发现那些珠宝首饰做工粗放，所用宝石也都是中原少见的种类，不像是是盗抢所得。
“你没必要对我一个陌生人那么的……那么的倾其所有，真的。”
“没事。毕竟柯兹一看就知道是很麻烦的人，之前说过了嘛！这些东西在山里也没地方花，怪可惜的。”山鬼表现的像个听家人说要出门游玩的孩子。与师弟相反，她总是爱憎分明的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送佛送到西？否则从一开始曼就不捡你啦。”
她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再半遮半掩的扯那些没根据的鬼话那就太不是东西了，索性花了些口舌对山鬼坦白了自己目前的困境。当然，千重山门和雍王这些过分直白暴露的名字还是被我掐头去尾有意略去。
“停停停，柯兹你说的太快了，”山鬼有些困扰。
“曼复述一遍你看看对不对……一个有钱有势公子爷看中了别人寄放你家的一样宝贝，变着法把你家闹的鸡犬不宁。后来宝贝没得到，便恼羞成怒的要强占你家祖产屋舍，带了一群恶奴打伤你家人挟持你爹爹，甚至异想天开的强娶你为妻。”
我不禁为山鬼优秀的理解概括能力拍起了巴掌：“正是这样，一点不错。”
这回山鬼却没有那么义愤填膺哇哇乱叫，反而歪着头很冷静的问我：“那你跑出来以后报官了没有？”
往日在武林中，千重山门就是正义公道；而在武林外，朝廷律法则裁判善恶刑法。而当山门和朝廷磕在一块，这怕只能上天去请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才能评出理了。
“……没用，那个有钱公子的家里就是很大很大的官。”而且上面应该也没有更大了。
山鬼听罢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冷笑一声道：“你们中原朝廷跟武林都一样，算是烂到根上了。”
她这副愤世嫉俗冷笑着挖苦人的表情像极了五师叔，看得我一时竟有些恍神。掌门在雍王上山前未雨绸缪的把她和门中剩下的人全都打发到了长闲派，他日安定下来以后我也很有必要给那里去上一封消息说明情况。想到这里我的手又不经意去检查掌门令——这东西在我身上，常闹的我是吃不下睡不着，一有风吹草动总不自觉死死攥在手心里生怕出岔子。大概师弟怀揣半本朽心诀的糟糕心情不过如此吧。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山鬼在只远远瞥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立刻两眼发直，“嘎”的怪叫一声原地跳起来躲的老远，活像修炼不成的妖邪鬼怪见到了某样极其厉害的降魔法器。
“你怎么了？”我惊诧无比。心说这玩意应该没几个人见过，不仔细去看底边小字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就算她知道千重山门，知道掌门令，那也没理由会如此害怕一个小破石头啊？
“你是不是……”
“曼没有！曼不是！曼什么也不知道！！”
山鬼瑟缩着把自己深深藏进熊皮里只露出一对绿眼睛，样子好比板栗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