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扁舟入江海
山鬼一点也不擅长撒谎。
打破脑袋我想不出一个孩子能和山门有什么渊源或是过节,不然早在她说出“四平中正”的时候就该察觉过来刨根问底了。她这反应过于不寻常,我无从判断究竟是敌意还是别的极端复杂情绪。倒是山鬼,拿绿眼睛一眨不眨恶狠狠的盯了我一会儿,像是想问问题又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问不出口。而我则不管说什么,她都只顾一个劲的疯狂摇头,拒绝做出任何回答。
“曼不该救你的!”
这话她之前反复说过好几遍了,唯有这一遍是真情实意的饱含着后悔。
“要不你给指条道?我这就自己走?咱俩权当谁也没见过谁。”我试探着问。
“迟了,曼已经救了!”山鬼几乎要憋不住大哭出来。
我不太明白“救人”居然还是个不能随便终止放弃的事情。时局动荡,人太耿直就容易吃亏,难说山鬼到了外面会不会惹出别的麻烦……前提是她还愿意跟我一起走。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敢多问一句,曼就杀了你——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山鬼的眼泪把本来就一道一道的脸哭的更脏了,她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掌门令,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几乎是用诅咒人的口吻凶神恶煞对我道:
“手上这石疙瘩,敢弄丢了曼也杀了你。”
她叫嚣着要“杀了我”的时候我脑海中自动出现了被一只毛茸茸的小野兽咬断气管剖开肚子、五脏流的到处都是的禁忌场景。妄想中的画面过分真实,以至于我一时没空去深究后一句话中的蹊跷态度。
我把掌门令小心仔细的收回去,答道:“要动身当然是越快越好。”拖久了夜长梦多到乡翻似烂柯人,岂不成了门中的千古罪人?虽然我早就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了。
山鬼道:“从信州沿水路南下两日就可到朱城,柯兹所说‘必须去见的人’在那里?”
我先摇摇头,随后又改成了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具体在哪。家里在出事前让我去朱城的一户头面人家暂避风头,到了那里肯定有办法打听到那人的情况。”
“真复杂,直接在信州城里打听打听不就得了?”山鬼一半嫌弃带感慨着站起身:“你不是挺着急的吗,趁着曼今天心情还不错,这就走吧。”
我措手不及:“现在?你难道出远门都不需要准备准备?比如途中吃穿之类。”
“准备什么,吃的满山都有,穿的身上不是吗,还差别的?”山鬼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自我解释道:
“柯兹应该是那种没出过远门的小姐,家里人一直宠的紧哩!真好。”
我说不出反驳的话。山鬼这两日的食谱看的人瞠目结舌,随手在地上挖到一切都能直接往嘴里塞。至于穿的,除了这身又臭又硬的熊皮实在没见到任何人造布匹,我甚至一度怀疑那熊皮里面是光着的。说来她大概早就习惯了天为被地为床,林果溪水皆是取之不尽。说声走抬腿便可上路,这才是逍遥的极致。
得亏是山中只有树,否则我们两这副野人尊容走到外面多半要被当成珍奇异兽关起来收费参观。进了城得赶紧“洗心革面”才好重新做人。
秀屏山以南是一片水网密布的开阔平原,古称陵州;前朝因政权更迭改了称谓,不知又过去几世几年,扩张成了如今仅次于京城的贸易重镇,四面八方的往来客商都少不了要在州城中驻留一番。
这便是信州。
雍王曾对我放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信州城又不是什么边陲小村本该无出其列,实际则不尽然。从横交错的河道在赋予此地物华天宝的同时也滋养了无数靠水吃水的大小帮派。这些人既是官府造册负责疏通漕渠的纤户,又是勾结州衙手握地方实权的江湖势力。亦商亦匪,亦官亦民,统称“七浦十埠”。
以上细节都是山鬼在路上说与我的。她出身西域番邦却能对中原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着实教我刮目相看。
“曼是老江湖了,不过柯兹还小,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学。”山鬼老气横秋的说着,样子十分不屑。她好像特别在意要时时从资历或是年纪上压我一辈,分明只有自己是小孩子的人才会做这种事吧。
我们从山中出来走的路都不能叫路,却比常规近了一半不止。这一程下来我都快臭的没形了,直快看到州城城墙才终于找了个廉价的小茶店彻底洗漱干净。山鬼头一次扒下了身上的熊皮,她比我猜测的丰腴白嫩不少,棕色长卷发散下来配上绿眼睛颇具大漠风情,要不了三五年肯定能出落成令路人侧目的大美女。
“看什么看啊!不就是个子小了点……”山鬼被我盯的满脸通红,倒像是很羞耻被人看清长相,甚至一度要把烂熊皮裹回身上,被我极力制止:“好容易洗干净了,别再惹一身跳蚤。”
“尽唬人。正月里哪来跳蚤。”山鬼恋恋不舍的丢了熊皮。
此前我二人途中一番商量,决议是她扮作来中原寻父的商队大小姐,而我是跟在她身后不太聪明的汉人丫鬟。信州城里流动人口众多,店铺的老板们见惯了各种怪模怪样的武林侠士塞外刀客,直管收钱办事绝不多问。这就为我们省却了大量解释虚构的麻烦。
“不是不问,而是谁知道问了会触到什么霉头呢。”山鬼笑着叫了壶高末,仰头指指自己背后一面被纸糊的斑驳的墙。
只见那墙上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告示。浆糊纸撕不干净,只能一层覆着一层贴。官府的私人的都有,还有画的十分抽象的悬赏犯人像。我细一读,配文大抵是某某嗜血成性杀十余人后流窜乡里云云。津津有味挨着读了几份,忽然瞧见右手新贴的官纸上画着个与我神似的臭脸姑娘,手持一杆长烟管。
……我眼疾手快把山鬼转回背对墙的方向,自己远远去瞄告示旁的文字。
那不是寻常通缉令,更像一封檄文。大意是武林盟图谋朽心诀血洗千重山门并无耻绑架了新任掌门、雍王正妃。朝廷在此号召正道人士及时认清形势讨伐武林盟,对能提供王妃行踪者赏金封爵。
好一套嫁祸于人的连招。把我的逃跑当成和武林盟正式开战的借口,如此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便宜缺德办法必然出自某位混账殿下的手笔。这张与众不同的海捕书若是贴在别的地方那我确实插翅难飞,不过我运气向来不错,枉费他的一番奇谋到了信州这种鞭长莫及浑水摸鱼地界,只能沦为苍蝇店里的一张糊墙废纸。
“从这里怎么去朱城?”我悄悄擦汗,努力尝试忽略掉墙上那张画着自己的通缉令。
“内河出去每天都有南下的盐船,好办的很。”
“信州可是个好地方,内河边上酒家赌坊勾栏妓院,吃的玩的样样不缺。曼正好带你开开眼界。”
山鬼对信州城的熟悉程度大大超乎我的意料,无法想象她之前的短暂人生都有怎样传奇多彩的经历,又究竟是从多棘手的地方逃出来的。至少此时此刻,我真有些相信对面坐的是某个商团主见多识广的小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