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隐藏于野
俞先生一席话令我颇受启发,以至于回了屋中立刻开始加班加点重操旧业。虽然时间有限材料也不算全,但我确实很久没感受过这种由袖袋里装满各种毒物所带来的踏实感了。
俞先生自己也没闲着,出门前愣让他搞到了一只做工精良的小手弩。这很稀奇,自山门出事以来两下里就算正式交上了战。加上七浦十埠刚刚和官军在信州城外火并过,如今市面上的大小兵器朝廷管制极为严格,亏他挺有办法。
“简易了点,不过准头还行。”他拿空弩在我院中乱瞄了一通,掏出竹刀把所有的箭头都拆了下来。
我不懂弓弩,看他这个举动莫名其妙:“好好的箭头干嘛要拆掉?到时候拿着射光杆啊。”
俞先生满脸“就知道你又不懂了”的表情:“我问妹妹,你使毒的时候什么情况对自己最危险?”
“……那自然毒还没出手的时候。我懂了,你是打算把箭头和箭身分开保存,要用的时候再当场装上?可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临时装配的箭头会不会卡不牢?”
俞先生啧一声,反问道:“要它卡那么牢干嘛?箭身这个位置还要缠一截棉线……请妹妹配的东西呢?”
我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下忽然冷汗直冒:这种改造过的箭一旦射中人,拔出来时很容易把带倒钩的箭头留在肉里。这样即使不是致命伤,也足以令对方失去行动能力。棉线吸水性好,蘸过药水再装配箭头就省却了提前淬毒的麻烦,对使用者而言既方便又安全。
“厉害啊!这也太损了!呐。拿去,你要的东西。”
我见俞先生把我丢给他的小瓷罐拿在手里左右把玩闻来嗅去,不耐烦道:“要不要自己打开尝一口?我建议你最好别那么玩它,要是没盖严漏到手上,会烂的。”
俞先生立刻老老实实把罐子拿正了,冲我赔笑道:“白神医的手艺我绝对放心,多谢多谢。”
“免了。我有言在先,这种药下去基本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用。”
“咱不就图个心安吗!吓唬人也行。”他仔细收起瓷罐,哼着小曲依旧去拆箭头。
白露山庄的人一点点少下去,最后才终于轮到花二小姐和我们几个。武林盟可能是顾及花家二位小姐都是女流,特意派来一对孪生姐妹当引路人,分别唤作“归去”、“来兮”。听名字虽和师弟身边那几个不是一拨,然而话说不到两句还是一样的看人分三六九等,对我和俞先生都缺乏基本的客气。
一群人来到庄门前,花大小姐常年深居简出,本是谁劝都无动于衷,单单见到我要走才跟上来。而花二小姐像是临出发才突然发现已经在庄中待了好几日的山鬼,她伺候了大小姐先上了马车,回身招呼我们:
“想不到丛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月前辈来鄙舍做客。”
我懵了半天反应不出她这声“月前辈”是喊的谁。无论二小姐再怎么年轻,山鬼却总不能是打一出生起就开始行走江湖了,因而“前辈”二字实在无从谈起。
山鬼则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若非柯兹,曼宁死不愿再与你这掉在钱眼里黑白不分的小妮子打半点交道。”
花二小姐闻言似有所悟。她看我一眼,脸上仍表现的无可无不可,极力忍住一个呵欠道:
“白露山庄自祖父起广开庄门的规矩不会变,还请随意。”
此刻我倒真有些相信山鬼的真实年纪可能比她看上去的要大几岁了,待人走远才悄悄问她:“人脉够广的啊?怎么从七浦十埠道花二小姐你全认识?”
山鬼答愤愤道:“奸商,一点都不可爱。认识她可算曼这辈子最倒霉的事了。”
我对她评价二小姐是奸商的言论不敢明着认可,只轻嗯一声,默默深以为然。
前人怎么走的暂且不问,我们全程倒都是不太复杂的陆路。沿信川河畔继续南下半日,之后马车外水声消失,与河渐行渐远取道入山。途径两道石门山洞,最后进入一片狭长幽邃的深谷。举目望去重峦叠嶂,虽还不到一线天的地步,却也是畏途巉岩,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从这里开始需要各位嘉客下车步行。”“山中雾深露浓,还请注意脚下。”“切勿乱走乱触,以防不测。”
这对什么“归去来兮”的总是一唱一和,听来像是每句话都要被硬拆给两个人相互查缺补漏才能说完。花二小姐神情淡漠,她拿着烟管走在前面,其后跟着俞先生和我;山鬼忽前忽后在队伍中乱窜。大小姐走走停停全凭兴致,行的不快,因而由下人搀扶走在最后。
“这就是你说随四时阴阳变化不停的‘八门大阵’?空穴才能来风,胡扯也得有个八九不离十吧。”我伸着脖子环视了一圈,低声嘲笑俞先生。
俞先生摸不着头脑:“妹妹是看出什么门道了?”
“奇门遁甲我是外行。然医者习惯以五行八卦去对应人体脏器,常识多少还有一点。你自己看看这两侧山崖,可有半点经人为改动风水的痕迹。再精妙的阵法都有天干地支的固定规律可循,山谷中一条大直路是挺齐整,至于规律嘛,恕小妹眼拙没看出来。”
我当初因不懂这些被老不修和师弟都数落过。亡羊补牢,眼下刚好逮着个机会现学现卖。不过俞先生却因此对我刮目相看:“可以嘛,想不到白神医还有听风闻水的奇才。你说的不错,此间的确不像人力所能开辟。但要说完全是天然形成,却还有诡异之处。”
说这几句话的工夫我注意到道路已愈发泥泞不堪。那领路的孪生姐妹说这是山中水汽沉积去所致,我看不像……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踩在河漫滩的烂泥上。谷中无风,潮湿黏滞的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水腥腐烂气味,闻久了还怪恶心的。再瞧众人,都不免如爬山上行般气喘吁吁。
与我紧盯脚下不同,俞先生始终抬着头在峭壁间细细寻找所谓的“诡异”。我戳戳他:“有什么发现?”
“暂时还没什么头绪。不过你看高低两处山石的颜色,是不是差的大了点?”
我顺着他所指的两个高度看去,随口答道:“这不奇怪。高处的山石多少还能晒到太阳。而谷底终年不见光,难免青苔碧绿些。小孩子都能想到的原理。”
“应该是这么个理吧,剩下哪怪我一时还说不上来。武林盟腹地大隐于野这么些年,其中诀窍肯定不是咱们这种二把刀一打眼就能瞧出来的——先走吧。”显然我的话并不能彻底说服他。
我笑笑:“无关地理堪舆,起码有一点可以确认:逐月楼的直线距离与白露山庄乃至整个信州城都很近。南地有的是无名山水,此处九成九还在七浦十埠的地盘之内。”
好在是山谷不算太长,莫约复行了二三时辰便到达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片流金泻银的广阔湖泊。
落玉潭。好名字。
我们弃陆乘舟朝湖中行去,那湖中竟浮着一座戒备森严的巨大水寨。从来没人跟我提过逐月楼并不是一座孤立的“楼”,而是建造于水面的庞大建筑群。当然,楼也是有的。不仅有,而且气势恢宏镇守一方,巍巍如高塔。
“造出这么个玩意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湖光山色高枕无忧,江湖豪杰四方来拜,简直是皇帝般的日子呀!”
听着俞先生赞叹不休,我则沉默下来。船离水寨越来越近,我心中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近:
老和尚怕不是真想拉着师弟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