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坛起风不至
山鬼走后,我曾迫切的想再见一次师弟。
逐月楼近在咫尺,人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俞先生和傻子知道了以后都很反对。这些天盯着我的眼睛不老少,甚至于白日逗留于大小姐那里都总有人鬼鬼祟祟在屋外转来转去。不排除有老和尚派来盯梢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门派想打探我这人神共愤的江湖公敌究竟什么底细。我是破罐破摔,只是平白扰了大小姐的清净,令我多少过意不去。
时不我待。到了英雄宴如期开席的那日,山鬼仍音信全无。雍王似是故意戏弄了大家一通,一声不响索性爽约没来。但这倒不影响,开阔的广场上依主宾座次排了数十桌露天酒席,武林盟的确为这日做足了排场;除了老和尚,花家是无可争议的上座。我与俞先生沾着白露山庄的光,也在下手得了一席之地。直到各大派的掌门帮主头面人物陆续坐定,师弟才在几个不知什么云雨风月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起码乍一看,他仍是那个翩翩佳公子。只是身形比之前略微清瘦了一些,面色带些病态的苍白,大概是久不出门所致。我的目光跟着师弟穿过酒桌,看着他给老和尚见礼请安,落座花大小姐身边,躲在角落里冷笑不止。老和尚有本事把人拘禁在逐月楼顶,怎地没好意思让他在众人面前戴着木枷脚镣赴宴?
“诶,你那位赵师兄呢?”俞先生附耳问我。
要在满眼相互客套寒暄的人群中找人很困难,更不要说在已经坐下后突然站起来到处张望。摇头道:“乱哄哄的,怎么找?先看河间赵家坐哪一桌,如果没有就再找找长闲那桌。你关心他干嘛?”
俞先生还未作答,满座先肃静下来。只见座首的老和尚已经举着茶先站起身:
“诸位远道而来,天下英豪齐聚于此,诚为武林之幸事、天下之幸事。这第一杯乃是为诸位接风洗尘。本盟身在佛门,不得不以茶代酒,还望各位英雄见谅。”说罢自己一饮而尽。
我躲在角落轻轻抿了一口酒蒙混过去,众人却纷纷起身举杯响应:“得盟主邀约,我等荣幸。”
老和尚又倒了一杯:“今日,本盟还要昭告一桩喜事。下月十五,我盟的叶公子将与白露山庄花大小姐完婚。珠联璧合琴瑟和鸣。这第二杯,当敬二位新人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这桩婚事也不新鲜了。武林盟和白露山庄要联姻的传闻由来已久,大部分人早已心中有数。有趣的是在一片道喜声中,师弟和花大小姐两位当事人皆是面无表情。好似要结婚的是不是他俩,乃至跟他俩一点关系没有。不过老和尚的话还没完,他还有第三杯要喝:
“连日来江湖激荡,现世难安,朝廷对武林中的大小门派步步紧逼不留活路。先是千重山门罹遭巨变,后有七浦十埠喋血信州。唇亡齿寒,如今武林与朝廷势同水火。在座诸位胸怀侠义,又岂能坐视不管?这第三杯,当时要敬一敬那些不畏强贼壮烈成仁的英魂,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我小声嘀咕:“他东拉西扯到底要说什么?”被俞先生示意噤声。
不出所料,人群中果然有人出言问道:“听闻此次英雄宴还请了雍王,不知盟主此举是何用意?”
“阿弥陀佛。此事还须从昔日江湖的中流砥柱,千重山门内的一桩冤孽说起。”
老和尚闭目合十高诵一声佛号,便有人推着一名面目姣好的妙龄女子进入场中。打眼一看正是小师叔无疑。她看上去还算体面,没受太多折腾。虽未被绳索绑缚但步幅飘忽重心游移,不是被人制住了周身穴道,便是被灌了大量松筋软骨的毒。
这下不光俞先生,连我都开始浑身冒汗,满场的去找寻找傻子所在。
“此女原是千重初代七名弟子中的老幺。藏身多年,竟无人知晓,她实则姓杜。”
我还在纳闷姓杜怎么了,连我都不知道小师叔姓杜,旁的人却已不乏义愤填膺者险没掀了桌子。其中以七浦十埠那几桌人的反应最为激烈:
“杜乃国姓,这小骚狐狸难不成还与皇帝老儿有什么牵扯?”
老和尚道了声“罪过”,徐徐道:“不错。她正是皇帝嫡女、雍王的同母胞妹。本盟见她流落江湖无依无靠,遂请到落玉潭中小住。本是满心希望借着公主殿下的名号牵线搭桥,与她那翻手云覆手雨的兄长大人见上一面。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传之后世或是一件美谈矣。怎料天家薄情,凡人亲情不可比拟。唉。”
能把最下作的土匪行径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武林盟其实单凭厚脸便足可御敌。事到如今不管山鬼有没有顺利把那两张图递出去,这引来的“祸水”是指望不上了。老和尚这点说的挺对,朝廷好面子,但面子始终大不过利益。以雍王的行事,他确实没理由为一个多年不曾谋面的妹妹冒险。
我依然找不到傻子,只能回头偷瞄了一眼师弟。师弟的表情自坐下便不曾改变,细细观察却能发现他不时会用食指轻点两下手中酒杯的杯口,可见心中也很焦灼。
座中众人议论纷纷,忽有一人朗声道:“武林盟挟人质讲条件,此举有违侠义,恕尉某不敢苟同。”正是长闲的尉掌门,我之前在傻子的引见下匆匆有过一面之缘。他言止形容间充满了宗师高手特有的威压感,相比掌门三师叔淡泊泰然,还要更加刻板冷峻几分。
老和尚闻言则微微一笑:“尉宗师携座下长闲派避世经年,今日却肯为令弟的几位旧交,以身之察察入这沧浪浊水,令人感佩。不知千重二位长老这些天过的如何?英雄宴人员众多房舍紧俏,我武林盟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务必担待。”
老和尚跟尉掌门,谁的武功更厉害先当别论,起码煽风点火绝对是老和尚技高一筹。五师叔和六师叔刚跟着站起身来,还不等武林盟的护卫出面维持秩序,其他门派已有数人出刀拦住他二人。
“千重山门窝藏贼女,卖辱求荣倒戈朝廷,惨遭灭门实在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长闲派家底不清不楚,门中更有人至今还领着公门俸禄,他们尉家兄弟也都不是好东西!”
“雍王作恶多端,此等贼女留之无益。夜长梦多,盟主理应将她当众枭首,以解我等心头之恨!”
尉掌门神色漠然。只见他甩开衣袖,以一身精纯内力,轻描淡写便将横在自己眼前一柄明晃晃的长剑震的断成数截掉落桌面。抬手一揖对老和尚道:
“英雄宴本是武林盛会,盟主和在场众位朋友不欢迎长闲,尉某自当识相;但这位姑娘说到底并非雍王本人,不管她姓甚名谁,尉某既然看见了,就不会任由你们行不义之事。”
豪杰中有人出言讥讽道:“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尉宗师是少年成名的一代武学天才,也未必有实力单枪匹马对抗整个中原武林吧!”
今天这场宴会显然是不能善了了。
千重山门所背负的麻烦没道理祸及人家长闲。我豁出去,伸手要从怀里掏掌门令亮明身份制止骚乱,谁知被俞先生冷不丁的捏住手腕:
“妹妹性子也太急了,趁早得改改。今儿的戏才刚开场,到现在凉菜都没上齐不是?千重山门没了,你以为你手里那块小石头还能值几个钱?消停坐着吧。”
顷刻间,我如身坠万丈悬崖。不是因为俞先生的话,而是他此刻正捏在我手腕的脉门之上,随时可以取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