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何故至于斯
山鬼能站在我面前,雍王和他的兵当然进了落玉潭。这是个特别爱讲排场阵仗的主,所到之处无不是旌旗蔽空兵甲开道。局面忽然发生了奇妙的翻转,即便场中有许多首屈一指的江湖高手能以一当百,但正道武林习惯了各自为政点到即止,不同流派间惯用的招式套路少有配合。遇上以杀戮为生的职业军人,在人数差距明显的情况下其实占不到太多便宜。
老和尚面色僵硬,口中却还是笑呵呵的:
“既然得殿下亲至,那些繁文缛节的官府程序,省了也不妨事吧?请帖中只邀了殿下一人,您一下子带来那么多随从,本盟怕是招待不起。”
雍王道:“盟主说笑。贵盟富可敌国,连舍妹和贱内都有办法请来,如何多招待不起这三千龙卫了?”
师弟自看到雍王的刹那便一个闪身拦在我身前。他运了朽心诀护体,即使雍王的护卫再多也不得不避其锋芒。雍王朝我微一点头,脚下改换了方向朝傻子和小师叔走去,命部将解救二人:
“本王早就听说武林盟设有一处用来训练私兵的水寨,位置很是隐蔽。今日有幸一窥真容,纯属运气。冒昧多问一句,为了给这英雄宴腾地方,盟主把原先驻扎于此的私兵都派去了何方?”
老和尚听罢哈哈大笑,丝毫不恼被人揭穿计谋,反问道:
“本盟也早就听说,朝廷掌握着另半本朽心诀。所持者乃是一名戴着漆木面具的死士杀手空亡。冒昧也多问一句,此时殿下身边为何不是由他护卫?”
彼时在山门中,空亡必不离雍王身边十步之径。眼前这么凶险的局他不应该没跟来。只听雍王道:
“分身乏术,还不都是拜妙相大师的佛心所赐。在座的各位英雄侠客们玉酿珍羞把酒言欢,而八百里外的京中守城将士却在浴血拼杀。得道方能多助,而今武林盟失了叶公子,那本王将这逐月楼推了也不妨事?还是在座各位自愿跟着殉葬?”
师弟听雍王提及自己,额上血管一跳。他单手凝息,聚掌风为刀,另一只手则藏在身后偷偷抓住我,以后背将我紧紧护住:
“谁人得道谁人失道,不当我一人评价。无论身在武林盟与否,叶某必向殿下讨回当日师门陷落之仇。”
雍王注意到了师弟的小动作。他笑了笑,故作遗憾状:“叶公子决意如此,本王奈何不得——还有别人吗?”
如果不是半道上杀出我们几个程咬金,朝廷这一局原本该是输的极其惨烈。或许真让傻子说着了,我把雍王引入局中就是在玩火自焚。他明目张胆胁迫众人站队是逼良为娼,老和尚办英雄宴弄的这出围魏救赵同样令人齿冷。两害相权根本取不出孰轻孰重,帮哪头都是助纣为虐。
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跟着老和尚鱼死网破,要么解散门派沦落凡尘。前者生机渺茫,后者也未必就能好死。在场犹豫不决之人多是各大门派的当家掌事,血气方刚独行千里的侠士们则纷纷嚷着要舍生取义。唯独尉掌门语出惊人:
“除非朝廷有志重建‘刑堂’,否则不必做什么收编中原武林的春秋大梦。”
“‘刑堂’制度遗害无穷早已废除,怕要让尉宗师失望了。既然如此,诸将听令——在场乱民死生不论,全部拿下!”
瞬间袭来的耳鸣响作一团。桌椅碗碟被推翻在地,阳光下五花八门的兵刃晃的人眼睛疼。
“唉,大局已定。最后还是得靠我给大家加个菜啊!”
俞先生的声音不大,他一手将身前的山鬼推倒跑向上座主位,掏出从山庄临行前备下的小手弩。
俞先生的准头毋庸置疑,箭头带的毒又是我亲手所配。起初我以为他是奔花家二位小姐而去,但二小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席,连大小姐也不在了,因而那里此刻就只剩下老和尚而已。
难道俞先生真正的目的是要杀老和尚??本能我驱使追他上前,被师弟的大手紧紧拽住。与此同时,只见俞先生的胳膊在空中平划了一个半圆,侧身倒退着面向雍王扣下了扳机。
昔日我还有虫舍时,特别讨厌的一个活儿是称重——药称精细,你很难让一些比较跳脱的玩意安静待上哪怕一小会儿,经常反反复复要折腾好久才能取个大概数字。
而俞先生比这可恶。
他简直是秤盘上上蹿下跳的猴子。即便被当兵的摁在地上,仍会为自己有能耐砸了称毁了药的而自豪不已。这场英雄宴被雍王的突然现身改变了进程,又终于随着他的中箭彻底乱套失控。龙卫中起码有一半的人都在迅速朝他身边靠拢,人围着人,从外面也无从得知雍王是死是活;剩下不管武林还是朝廷,凡是有手的会走的全都乒铃乓啷打成一团,难分敌我。
老和尚似乎早有准备,身影一晃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而山鬼看到老和尚要跑,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冲入人群很快也不见踪影;我着急去和傻子汇合查看小师叔的情况,偏偏到这种时候师弟依然死拉着我不放:
“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认得你,待在我身边别乱跑。”
他左冲右突的惯性带的我甩来甩去身不由己。人在全神贯注之际力道上总没什么轻重,我只觉得手指头都快被握肿了,剩下单手也很难去够到袖袋里的毒物。在尝试好几次未果后才放低姿态去求师弟:
“可是这么拉着我,你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施展不开不说,我也很难受啊!听我的,咱们一人清路一人断后,我保证不跟丢还不行吗!”
师弟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朽心诀威力太大,他不想随便伤人,不断以退为进着招架开四周,口中不耐烦道:“别胡闹,你又不会武功!”
我承认,一开始我还多少为师弟过分的保护欲小小感动了一下。但只凭武功水平的高低就去随便定义一个人的处事应变能力的好坏,这点却是我所不能容忍。遂抄起腿边的凳子反身朝一个悄悄靠过来的大头兵砸下去:
“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师弟回头时被我的“残暴”手段震慑了一下,纠结而又有些无语的慢慢松开了手,自言自语道:
“姑娘要是像发财一样,可以随时收进袖中日日带在身边,我又何至于忧心如此……?”
我很纳闷:“还在惦记那吃了睡睡了吃的小畜生呢?行了回去就还你——这不是聊天的地方,看路!”
山鬼追老和尚去向不明,这种情况下想把人找回来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远处,尉掌门率长闲派众人正陷身战圈,五师叔神情激动的抓着六师叔的衣襟在大声喊些什么,活像是看见了死人复生,但无从得知细节。
有师弟在前头挡着,我们没费很大的工夫就迎上了背着人正在突围的傻子。这个擅自行动的混小子精神不错,反倒是背上的还不能动弹的小师叔正哭的涕泗横流,不过看上去也没有受伤。我手欠,伸手去扯傻子还蒙在脸上的布,没被他一剑劈过来:
“别害我!这里人多眼杂,被人看见了弄不好将来连带着山门和我父母都会有麻烦。你们什么情况?那个俞先生究竟怎么回事?”
“我问谁去?甭管他了,那他娘的就是个失心疯。我说你小子刚才那剑不是想杀了我吧!”
傻子赶紧认怂:“抱歉抱歉,应激成习惯了……这里四面都是水,我们怎么跑?”
师弟道:“逐月楼中有从湖底出去的暗道,跟我走。”
我察觉到师弟说这句话的时候气息相比刚才已经渐渐散乱,心中不由揪起,担心他的身体会支持不了太久;傻子身上还背着个人,小师叔就算再轻如鸿毛也肯定会制约住行动。我捏紧袖口,朝他俩道:“你俩听着,跑就悄悄的跑,能不出手别出手——特别那个小谁,你的朽心诀给我省着点用。”
师弟被我“小谁”的称呼弄的茫然愣住,往日里只有老不修喜欢这么叫他:“你想干嘛?”
我咧嘴一笑,挥手撒开一把毒粉清退四周:
“老和尚好酒好菜挺破费,朝廷弄来那么多人也下足了血本。小女我无以为报,一点看家本领给他们助助兴,也好教叶公子知道,你师姐才不是要等着人来保护的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