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石桥流水在
一顿混乱无比、实际根本没吃几口的饭被后人演绎成了堪比炎黄战蚩尤的话本唱词,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流传于中原的大小酒楼饭馆,广受欢迎且常演不衰。故事中,老和尚苦心布局智比张良,雍王神兵天降华光一现。至于师弟,那就是三头六臂万夫不当的毗沙门天。
回到彼时,无人能敌的武神大人尚带着他的几位同门在湖底疲于奔命,连出去之后何去何从都毫无着落。我当然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回白露山庄;师弟虽然退了婚,但大小姐始终和他交情匪浅。加上朽心诀还算是花家的东西,不至于被拒之门外。问题在于傻子,他带着小师叔无法回家也不便去别处,着实有些难办。
“我知道朱城中有个地方可以暂避,只不过……”师弟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这说话留一半是他的老毛病了,训过多少遍也不见好。直到连傻子都发现我表情狰狞,师弟才赶紧接口说下去:
“是俞老捕头府上。”
我听完脸上大概更加扭曲:“他不是俞先生的父亲吗?”
俞老捕头在朱城中人望颇高,以师弟此前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和他产生交集也很正常。但俞先生在席上两次反水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太深了。一个人有所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都不要,纯粹只为追求极致的精神刺激而活着。众目睽睽之下刺杀朝廷亲王被当场擒住,俞先生怎么想也再难有命活着。挑这个节骨眼上不知好歹的去拜托人家帮忙肯定不合适。
有了前车之鉴,即便俞先生和他父亲的为人截然不同,我也很难去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了。
傻子奇道:“俞老捕头?你说俞大人?尉掌门的弟弟?如果他肯出面收留小师叔,朝廷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过追究,倒是个办法。可我听说俞大人是正四品啊!怎么会被丢在朱城当一个小小的捕头?”
师弟道:“这个不妨等你们见到他老人家,自己去问吧。说来山门能够搭上长闲一脉,还全是凭着师父当年曾经轮职‘刑堂’攒下的人情。俞老捕头是位很可靠的老前辈,可以将小师叔放心托付给他。”
他见我愈发犹豫,继续劝道:“姑娘,无论俞先生有何目的,若没有他那一箭,英雄宴上会多死很多人。”
“不必解释,我相信你的判断。”
从私人情感出发,因为老不修和我的关系,师弟比谁都更盼着雍王早点死。他和武林盟分道扬镳只是无法继续忍受老和尚个人的所作所为,心还是向着武林盟一边,这个很容易理解。
小师叔落到老和尚手里后被封住经络太久气血不畅,暂且还是由傻子背着,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师弟走在我前面不住回头,他似乎好几次想去抓我的手,都迟疑着又缩了回去。我抱着逗人好玩的心态偷偷观察了一会儿,最后自己主动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
“才几回就被骂怕了?要牵好好牵,叫你松手就松手,我又不会真的上嘴咬人。”
师弟却低下头叹气不止:“姑娘其实可以……偶尔试着多依靠我的一下的。”
平白挨了句数落,我竟少有的开始反思检讨起来。人不是应该少给别人添麻烦吗?我生来便非淑女名媛,扮不出那罗帕裹娇香的弱不禁风。与其去向师弟寻找依靠,我总更希望在他面前做一个无所不能、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师姐。想过一圈自觉逻辑顺畅,并没什么地方做错,心中立刻有了回嘴的底气:
“姓叶的你什么意思?是在嫌弃本姑娘不会撒娇卖蠢吗?”
“意思是,类似这种事该由男生主动来。”说着他抽回袖子,牵过我的手十指相扣。
傻子跟在后面吹了一声口哨。我抻着脖子不肯服软教他笑话,只好不断以深呼吸维持镇定,任师弟就这么羞耻的牵着走了整整一路。
离开朱城前后笼统不过半月,回来时却像是已经离开了一二年。
城中石桥仍在,逝水仍流,在我却多了一层陌生隔阂。穿过几条迷宫似的杂乱小巷,我们要找的俞老捕头住在朱城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破落院中。院子年头不小了,台阶前的砖缝里生满了青草。不论位置还是面积,和高门氏族肯定没的比,在普通人家算是处还不错的产业。
俞老捕头与尉掌门在五官上足有七成相似,但看人的目光却更加尖锐犀利。给人的感觉一个是公门衙役,一个是武林宗师,绝不会搞混。六十多岁的人不见鸡皮鹤发,鬓角胡髭都被修剪的整洁干净,宛若壮年。他不问我等来意,反而是先盯着师弟看了半晌,末了由衷发出一句感慨:
“当初听闻白楫要救你,只当他逞能说大话。没想到真给全须全尾的救回来了。”
师弟道:“师父之能不逊扁鹊华佗。若没有他,叶某第一次动用朽心诀便成了一摊腐骨烂肉,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这次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有事求前辈,还请您念在和我师父的情分上,勉为其难施以援手。”
俞老捕头抬头看了看房顶,那里有几只灰不溜秋的胖鸽子正挤在一块儿咕咕叫着。他抓一把食儿撒过去,鸽子们便扑棱棱飞起来相互争抢。
“英雄宴的事我都听说了。贵门中的两位长老一切安好,过几日就会回到长闲。至于桑染姑娘,只要你们信得过老头子,把人留在这里一段日子无伤大雅。如各位所见,这院子平时只有我们老两口住着。除了白露山庄,朱城地界上应该没什么地方比我家更安全了。”
俞先生曾提到他父亲和大伯关系不好,这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俞老捕头离家易姓做了朱城的一名小吏不假,和长闲保持着密切联系亦是真。老一辈们之间千丝万缕的恩恩怨怨太过遥远复杂,好比我直到现在都没完全弄清楚他和老不修究竟有什么样铁打的故交,肯连带着长闲派一起为千重两肋插刀。
“那俞先生的事,他……”我话没说完就被傻子从后面捅了一下,意思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早该有人收拾那个孽障了,他死在外面最好!”
俞夫人端着茶具从屋中走出来,她打扮的特立独行,颇具江湖气。我还从未见过已婚女子会留成这样出家头陀般的贴耳短发,脖子上又缠着不吉利的长黑布条。她把茶具放在院中井台上,扯着破锣锈铁般的嗓门,对我们不太客气却也没什么恶意的大声道:
“家里没茶了,只有白水。你们年轻人随便将就一下吧。”
俞老捕头似乎十分惧内。他好言劝了妻子一番把人打发出去买茶,关上门与我们尴尬解释:
“内子性格泼辣。她儿时被人伤了颈部,说话的声音不太好听,别介意。”
傻子道:“俞夫人正是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丧鸦’,谁人不知?倒是前辈您,正四品大员至少也该住几进几出的宅院,前后百十仆佣打点伺候,为何会甘心屈居此处?”
俞老捕头笑了笑,神情中带着些许落寞的拿起装着白水的茶壶:
“既知道我是朝廷四品,那也该想的到这官职是从何而来才是。我本来不过是这朱城中的众多捕快之一,刑堂取缔后留下个虚衔,又干回了缉盗巡街的老本行而已。”
我插嘴道:“那个,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一直听人说‘刑堂’长‘刑堂’短,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当初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取缔的?”
俞老捕头看了我一会儿,笑道:“白楫说过,他有个天天与自己隔门对骂的女弟子。千重山门出事后,好像忽然成了新任掌门,被雍王派兵满世界的追拿。想必就是姑娘吧。”
我有些窘迫:“不敢当,临时代为保管几天掌门令罢了。”
“那恐怕要请白掌门耐心听我讲一段相当冗长的武林旧事了——叶公子不妨也好好听一听,毕竟此事还与朽心诀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