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城春草木深
故事讲到这里,阴阳两本朽心诀的前尘往事已然清晰明了。
柳残风以人命祭炼妖功,最终为花老宗师所除。这件名噪一时的大案直接导致了武林和朝廷间的合作发生破裂。人们不再信任官府的能力,当权者也愈发忌惮刑堂迟早会变质成为一个听调不听宣的空壳衙门。新帝继位,刑堂遭到裁撤,柳残风的手札亦被收入卷宗留档束之高阁。固然俞老捕头在事件结尾被还以清白,处分则是留官削俸贬回朱城,累及身后的长闲两头不受待见。
刑堂旧档中的朽心诀后来让雍王翻了出来。他身份贵重不能以身试法,诱骗了进入皇城行刺未遂的空亡代行其事。花二小姐针锋相对,也拿出一本朽心诀交给武林盟,给老和尚千挑万选了天生筋脉相通的师弟。以此为开端,方有了后来朝廷与武林之间一系列愈演愈烈的相互倾轧。
朽心诀是一本垃圾。师弟最开始就这么告诉过我,只有我没当真罢了。
“前辈为何不把知道的这些都公之于众?”
“若是说出去有人肯信,我当初也不会蒙上不白之冤八方奔走了。花老前辈和柳残风那战惊天泣日,对于那些好武成痴之人,他们会为了追求成为至强者而相信一个诞生于狂人虚构的无解泡影的。”
师弟问:“朽心诀的真相,除了花二小姐以外还有谁知道?”
俞老捕头摇头指了指我们,显然雍王和老和尚都身在局中而不自觉。
我想了想,把半杯白水放回去:“小女再多问一个问题。按您的意思,花老宗师所得那版朽心诀其实根本都不能算作朽心诀,他如何能打赢一个近乎不死的拼接怪物?”
俞老捕头长吁一口气,脸上挂着淡淡的悲哀:
“我也学你师父唤一声丫头。丫头幼时可玩过‘棒打老虎鸡吃虫’的游戏?棒能打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啃棒子。和五行一样,是车轮子的道理,不存在谁凌驾于谁之上。武功也是如此,千家武技各有千秋,相生相克都是建立在能完全发挥实力的理论基础上。功夫练到家了自然百战不殆,没有捷径好走。”
一番大道理我听了个半懂不懂:“那就是说花老宗师的修为,最后已经超越了朽心诀?”
“无论哪版朽心诀都是透支性命的毒心法。若是使用者不加节制,别说活到四十岁,四天都支撑不住——花老宗师在对抗柳残风时,甚至单纯是以外功剑法制敌的。”
“您当时该不会……”
“在场。”
剑南花家的龙血遗孤花忘庸。与他的传奇身世一样,此人实在是近百年来武林中灿若神明的存在,迄今仍无人能望其项背。安顿好小师叔后辞别了俞老捕头和傻子,我和师弟一前一后走在寂寥无人的朱城小路中。
“知道了朽心诀的真相,你是不是很难过?”
我想过了,安慰人是我不太擅长的事。不过这种情况下肯定会越憋越难受,还是及时去和师弟说点什么比较好,哪怕是句叫人别多想的打岔废话呢?
“我其实多少猜到了一些。师父曾隐约与我提及过有接续肢体脏器的办法,但这不仅违背了医者的底线,更是丧失了为人的本心。他警告我别去动这种歪脑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此法。”
老不修的心脏是我取走的。掌门命悬一线,等价一换一的情况究竟算不算“万不得已”?我如鲠在喉,心想师弟那晚听到我的决定时,必是比我更加为难。
“现在去哪?”他问我。
“还有挑吗?当然是按原计划回白露山庄了。如果俞老捕头没有说谎,那花二小姐真可谓一点不逊于她祖父的古今第一奇女子。咱们可得打起精神,好好会会她。”
“俞大人是当年柳残风事件的当事人,他没必要设计我们……姑娘,你走慢点……”
我回头,见师弟已经摇摇欲坠。他整个人状如醉酒,连站都站不稳了。
一朝被蛇咬看啥都像蛇。我的第一反应毫无疑问,以为师弟到底让俞老捕头那一壶白水下了毒。
师弟一眼猜出我心中所想,辩解道:“我说了,俞大人曾与师父一道供职刑堂,不会害我们……把小师叔放在他家中,对他也有好处……起码可以保证俞先生性命无碍。”
饶是这样说,我仍坚持仔细确认了一遍脉象。的确,他的症状应该是朽心诀的反噬作用到这会儿才开始慢慢有所显现。这妖功就像是黑钱庄里借一还二的羊羔利,先让你痛痛快快花的大手大脚,时间一到当即扒墙铲地不容商量。想想师弟一路上都不曾松懈过片刻,体能大概早就到了极限,亏他一声不吭的忍到现在。
我气不打一处来:“不舒服就不能早点说出来吗,一个人扛个什么劲?唉算了,反正你从来也没听过我的。”
袖袋里的东西在撤离逐月楼的途中被掏空了大半,此刻一伸手便能抖出一小卷银针。我将师弟拽到墙边席地坐下,捋开他的袖子啪啪几针扎下去。这套疏通气血用的施针手法是我在白露山庄中根据老不修的笔记认真归纳出来的,私下努力练习过许许多多次,专为应对眼下这种不时之需。
“……姑娘何时将师父的手艺精进到了此等地步?”
师弟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讶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得意之下不经思考什么都往外乱说:“常言道,士别三日。您叶公子在江湖上与人吃酒应酬时我也没闲着。不吹牛,刚开始那会儿还挺丢人,成天歪歪扭扭照着自己身上胳膊腿啊的扎着玩,像个变态自虐狂……”
话到一半我像骤然咬了舌头般停住,暗自后悔万分——告诉他这些干嘛?是想邀功请赏还是乱发牢骚?
戛然而止的对话使二人间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我撤了银针,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把东西收好塞回袖中:
“姑且先能做到这样了……那个,你站起来看看还能不能走。”
师弟低着头缓缓朝前走了两步,口中兀自念叨个不停:
“今生今世何德何能,得入千重,得遇姑娘?”
“喂喂,堂堂七尺男儿,堂堂叶公子,该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动到当街哭出来吧?行啦,少在那里自作多情。师父留下的那本笔记里有意思内容还挺多的,我不过是刚好逮着个机会拿你试试水。”
师弟停住脚步,抬头展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来,轻轻道:
“也罢。谢多了是矫情,徒惹姑娘不快。”
即便对是我师弟也并不常笑,但他笑起来实在过分耀眼,给哪个女孩子看了都要面红心跳。刚才的情形已经够尴尬了,我必须赶在口水掉下来之前迅速移开目光:
“嗯,一个‘谢’字的诊金本姑娘还是要收的。我可不是山鬼那样有求必应见忙就帮的活菩萨,她……唉,她不晓得又跑到哪里去了。”
山鬼的应变能力远在我之上,但她在英雄宴的混乱中紧追老和尚而去让人没法不担心。这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仙姑,向来只有等她来找我,我却没有丝毫手段能联系上她。
师弟道:“你说的是把雍王和龙卫放进落玉潭那个外族小姑娘?在信州的时候见过几面,她不是一般人。我还想问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复杂的很,得从年初一次跳崖讲起……唔,开玩笑的。”那段经历挺丢人,我一直不太想跟师弟细讲我下山的路上都干了哪些好事。
“姑娘看那孩子的长相,没想到什么?”
我挠挠头:“绿色的眼睛是挺特别的。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刚好是个不太方便行动的状况,还以为要被怪兽吃掉了呢……听你这话,我倒像是该想到点什么?”
师弟道:“师父曾说过,太师父也生了一双翠玉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