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万物皆有价
白露山庄。
和以往无数次路过花园一样,花大小姐又变回了亭中静止不动的一景。她看见我仍会微笑,我却惦记自己是令师弟当众退婚的始作俑者之一而心虚不已,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家姐的婚事并非是白姑娘搅黄的。一桩生意虽没成,但也没折本。”花二小姐与我并排站在游廊中面向亭子,这样淡淡的说道。花家的二位不知是走了哪一路离开的逐月楼,恰巧与我们前后脚回到庄中。
“大小姐的婚事是生意,叶公子身上的朽心诀也是生意。不知在二小姐眼中,还有什么不能用来牟利的?”
花二小姐毫不奇怪:“看来你们已经去见过俞大人了。不错,我承认不管哪个版本的朽心诀本身都是一文不值。可这世上从来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白露山庄在将先祖的武学笔记交与武林盟时,哪里也没提过给出的东西是朽心诀的‘阴本’。江湖中人画蛇添足想当然,见叶公子年纪轻轻便可藐视宗师高手,硬要认为都是朽心诀的功劳。我又左右不了。”
我冷笑着嘀咕了一句“摘的真干净”,旁的一时也难以反驳她什么。花二小姐大概确实不曾蒙骗武林盟朽心诀的弊端——因为根本没谁能想到花老宗师留下的心法会从源头就有问题。搁到老和尚那种急功近利之人身上,不需要多开口,他自己就会上赶着跑到白露山庄求花二小姐。
“做买卖讲诚信,白露山庄明买明卖绝不强求。白姑娘可以留在这里继续作门客,当然也可以随时离开。恕丛笑直言,我与贵门的核心利益其实没有分歧,谁都既不希望看到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有朝廷与武林二者不时相互撕咬、又无法致对方死地的状态对天下人才是福祉。”
“狗咬狗一嘴毛,但现在其中的一条狗都快死了——也可能已经死了。”
花二小姐转过身:“不见得。叶公子是武林中唯一可与空亡一战的人,他离开逐月楼的前因后果大家都看在眼里。妙相训练私兵,不经商议攻打都城已是严重违反了规矩,江湖中反对之声不在少。经过英雄宴一闹,除了七浦十埠的那帮妖魔鬼怪,即便武林盟手中还留有别的势力,再想服众只怕很难。”
我恍然大悟:“那就是说,现在两条狗都不行了?”
“都死了这才是坏事。江湖也好朝廷也罢,两边免不了会经历剧烈的动荡洗牌。长闲派的尉掌门不是在席上提到了重建刑堂吗?现如今,站出来支持这个办法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说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似乎站着草草几句话的工夫便让人筋疲力尽困倦不已。离开游廊之前她再度望向亭子中的花大小姐,半是吩咐,又带着点恳求的对我道:
“若是不麻烦,还请白姑娘能抽空多陪陪家姐吧……那是一座我永远无法登临的孤岛,除了叶公子,也只有姑娘能稍微靠近了。丛笑告辞。”
白露山庄的花二小姐。
她如一只沉默在角落里辛勤结网的花蜘蛛,外面被她逐一掌握安排井然,而我却始终无法去讨厌这个人。恰恰相反,会觉得她为了先天不全的姐姐和这座大多数时候都空荡荡的山庄,以女子之身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左右逢源,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属实不易。
我犹豫着跨过花圃走到亭中,在花大小姐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心中愧意丛生。春浅姑娘没有祸国之貌但不缺殃民之能,哪怕大小姐是真的没在意过和师弟的婚约,我也肯定起了很坏的作用。
“大小姐……”即便对方不会回答,我仍期期艾艾想要道歉。
花大小姐忽然皱眉。
她偏过脸,像逮飞虫那样伸手在空气中对拍了一下。双手摊开,掌心一缕鲜血中包裹着一枚园中地上随处可见的小小石子。
亭子之下,一个身着黑衣、面戴缺角漆木面具的人正乌鸦般站在那里。
七招。
身怀正统朽心诀的朝廷第一杀手空亡,总共只跟花大小姐过了七招。
这七招全是由空亡一人所出,花大小姐一直在笨拙的躲闪。她慢腾腾的动作中看不出半点会武功的痕迹,可任凭对方下手再怎么刚猛迅捷一击致命,竟始终无法触碰到大小姐身畔分毫。我惊恐的发现师弟并不是武林中唯一可与空亡一战的人,而龙血之身也并不仅仅是“适合练武”那么简单。
话说回来,空亡潜入白露山庄似乎本没有与人动手之意。不辨五官的黑色面具远远转向我,像是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而后,面具的主人无声后撤半步丢下一张薄薄的纸片,随即提气跃上连廊的斜顶,以肉眼跟不上的速度凭空消失。
花大小姐的性子像是琢磨不定的猫,注意力立刻就被空亡留下的纸片吸引过去,捡起来拿在手中又搓又闻。我吓了一跳,紧张兮兮的跑下亭子捧住她的手细细查看——除了手心中一开始接石子划破表皮出了点血,没添新伤。
“刚刚太危险了!那人留下的东西还不知有没有问题,大小姐怎么能直接拿手去碰……”
“真臭。”大小姐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她玩腻了纸片,松手丢回地上。我探头一瞧,发现空亡带来的东西正是我逐月楼中找到的两张图之一,底边上被我用掌门令拓出的“千重”字眼还没完全花掉,轮廓尚存。
花二小姐用带伤的手摸了纸却没事,说明东西没毒。我蹲下身把图翻过来,背面什么也没有。不过比之交给山鬼前,现在的图纸泛黄发脆,黏黏腻腻沾着茶水酒渍。我学着花大小姐的模样把纸片放在鼻边用力嗅了嗅,那上面还带点女人用的脂粉香味。常年玩毒使我对不同的气味异常敏感,这么呛鼻的廉价香粉我目前只在一个地方闻过,乃是那次在朱城面馆中追着俞先生“讨说法”的烟花女身上。
专门把一张弄的脏不拉几的图纸送还给我是什么意思?警告?还是……邀约?
空亡是朝廷最大杀器。若非被雍王调回京中守城,俞先生本没有机会在英雄宴上得手。此刻他出现在这里,除了说明京中战事已毕,还暗示了一个更大的可能。
那么这份“请柬”着实含蓄委婉的厉害,摆明了是在验人。事不宜迟。我处理好花大小姐手上的伤口,将她送回暖阁后找了身男装换上,打算立刻动身去城里一趟。春浅姑娘不比旁人家的女孩子那样容貌精致前凸后翘,换了衣服后除了身材比一般男子干瘪矮小一些,匆匆乍看下去倒也是那么个意思。
然而好死不死,走到庄门口迎头撞见师弟。师弟看到我不伦不类的打扮,表情凝滞了一下:
“干嘛去?”
我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只说有点事,很快回来。
师弟固执如旧,立刻道:“那我陪姑娘去。”
我生怕他那个脾气出去,万一真见到了雍王会再闹出什么惨案,色厉内荏的挺起腰板骂他:“如今本姑娘也是刀山火海里滚过的人了,上城里吃碗面不至于把自己弄丢,用不着陪。倒是叶公子你,拖着这副金贵身子满下乱跑个什么劲?知道又有人能给你治回来了?就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们当大夫的?”
出门吃饭当然没必要穿成这个样子,因而我也知道这套避重就轻的说辞十分缺乏说服力。师弟对着空气张了张嘴,终归和以往许多次一样,什么也没再多问的低着头走了。从背影看过去样子还挺委屈,搞得我像个要背着妻子出去偷腥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