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师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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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负阴抱阳生

“这种灯笼根本不透光,干嘛非得打这个?”

“里市不见光。打黑纸灯笼就说明客人是诚心来交易的,相当于买卖双方确认身份的暗语。”

这种专门用作地下交易的特殊场所非朱城独有。有需就有供,越是商业繁华的富庶之地,里市规模也越大。外行人容易望文生义,想象着里市上必是鬼影憧憧光怪陆离,所售商品也尽是价格高昂的邪魅禁忌之物。实际上除了远离人烟照明不够,有点看不清路,所谓的里市和乡下那种随时坐地开张卷铺走人的土集并无二样。保险起见我与师弟二人还是各弄了一顶足以遮住脸的大斗笠,小心前行。

师弟似乎对里市上种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了如指掌。他脚步轻快,轻车熟路的穿行于各色摊贩之间。我其实很想走仔细逛逛里市上卖的都是怎样的东西,又怕被师弟落下,不时要跟在后面跑两步追赶。

“不要停留太久,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在无数次停下来等我之后,师弟低声正告我道。

我耸耸肩,觉得他是神经过敏:“怕什么?我看明明卖的都是挺普通的东西啊,价格也不太夸张。”

师弟反问:“普通的东西为何不能卖的光明正大,而要掩人耳目拿到里市上?这里的东西有从陵墓里盗窃出来的陪葬品,也有民间禁止交易的暗器军械。要么来路不正,要么本身就不简单……姑娘何不想想,你是为了找什么才来的里市?”

我一时语塞,随即缩了缩脖子:“为了找一个足月的死小孩——真能买到这种东西吗?”

师弟没有回答,而是径直领我走到了一个摆满了陶瓮的摊子前站定。我打眼一看,只见那摊主生的面黄肌瘦,丑陋如掉光了毛的猢狲般盘坐在一张脏没了颜色的绒毯上。他脖子间丁零当啷挂了好些雕着繁复怪异花纹的牌子,什么材质都有,不知是信仰还是装饰。

“请尊肉身‘金童’。”师弟说起里市上这些黑话来,熟练的像常人上街买二斤大米。

“地上都是。要多大的?”

师弟回头望向我,口中对那摊主道:“足月未生的便可。”

猢狲摊主闻言“桀桀”怪笑了两声。他声音尖利的像爪子磨墙面,难听极了,刺的人耳膜发疼:

“小小的娃儿要吃要玩,难供奉呐!”他指指边角一个陶瓮比出一个奇怪的手势。师弟心领神会,抱起那坛子付了钱,拉着我大步离开。

“……这就完了?”我跟在他身边一头雾水。

“完了。”

他见我对陶瓮大为好奇,用一只大手轻轻将我的爪子拨开:“脏玩意,路上就别碰了。”

“我说,刚才那些坛子里该不会装的都是……”

“南洋的巫师相信把夭折或小产的婴尸炼制封存加以供奉,可以留住小孩的灵魂,驱使他们为自己办事——就是民间俗说的养小鬼,一种毫无根据的无聊迷信罢了。”

我意外道:“武林盟是没别人好用了吗?老和尚是不是经常派你来这种地方买这种东西?不然你对里市上弯弯绕的构造也太熟悉了吧。”

师弟忽然停住脚步:

“若我说,我五岁之前都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长大,姑娘可会嫌弃?”

“老和尚……从里市收养的你?”我愣在原地张口结舌。

老不修过世之时师弟曾与我说过他无父无母,是被老和尚养大的孤儿。老和尚因为发现他天生经脉相通而格外器重,专门修了逐月楼,之后又将从花家得到的半本朽心诀交给他修炼。而老和尚究竟是怎么样、又从哪里找到他,倒从没听别人提起。

“不是收养。盟主花了五十两银子把我和其他十来个孩子一起买下,用铁笼装回去的。”

逐月楼的叶公子。江湖上皆赞他文采武功出类拔萃,儒雅谦和气度不凡。却无人知晓他五岁前连一句囫囵句子都说不出,每日像待宰的动物般挤在狭小到无法伸直身体的铁笼中,靠吃泔水活着。

“这没什么。年幼的男孩子是常见货品,运气好的兴许被卖进大户人家当下人,差点的也有净身入宫成了黄门。运气再差,则流入那些好养娈童的官宦士绅屋中,用来满足他们病态的爱好。里市上出售的奴仆没有造册身份,被买走之后更不会有人追究死活,可由主家随意处置。”

“只要能离开这永夜无昼的地狱,去哪里无所谓。盟主对我们不坏,给吃给穿还教读书识字。唯独谁要是练不好功,那便是皮鞭沾水的伺候。我仗着一点天赋学的比旁人快些,倒没怎么吃过这种皮肉之苦。”

“当年的孩子连我共活了八个,全都成了盟中死士。直到空亡出现,花家拿出另半本朽心诀应对。”

“人人都听过肉体凡胎者擅练朽心诀是什么下场。盟主不敢乱试,自然要先找几条最不值钱的性命验货。大家一起长大,我想着自己比他们总强壮些。若我练成了,盟主自不必再找别人;若连我也练不成,盟主多半能想到再试任何人也是一样。于是毛遂自荐,当了那头一个。”

之后的故事家喻户晓:逐月楼拔地而起,叶公子一跃成为炽手可热的武林新秀。师弟说的轻描淡写,我却听的脊背发寒,颤声问:“你活了,剩下的七人呢?”

师弟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安静道:

“我再没见过他们。”

“你有没有想过,兴许老和尚贪得无厌,想要许多个和你一样的死士,你……你当我没说吧。”

我叹口气,觉得没见过也好过明白知道剩下几人都死了。师弟一片好意,想牺牲自己一人去救同伴。可老和尚大半会心怀侥幸,硬逼着所有人都试一遍才肯罢休——哪怕多活下一个也是好的呢?结果除了师弟靠一副天生的结实筋骨逃过一劫,其他人自然不用想也知道哪去了。

过去我不知前因后果,常嫌弃师弟为赋新词强说愁,故意作出一副忧郁模样给人看。现在想想,他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还能好好活到成年,没被这操蛋生活逼疯已属人间奇迹。同样都是无父无母,山门中包括老不修和掌门在内的诸多长辈对我视若己出,随着我野草般恣意生长。

师弟遭的罪,我一天也没受过。

“对不起啊,害你跟着回这种地方翻垃圾。”我不知说什么好的抓着师弟的手,有点后悔以前对他是不是太凶了。

师弟道:“老黄历罢了,算不上多么悲惨的过往。而今我有师门,也有……姑娘?”

“等一下别动……啧,你太高了啊,稍微把头低下来一点。”

我一手牵着他,另一手去摸自己的额头,而后又去摸他的。但仅仅这样还是感觉不出来。最后我索性把他的脑袋摁低到和自己一般高度,直接拿额头去贴额头。

就说他手心有点烫。不出所料,这家伙在发低烧。

使用朽心诀所需要的平复时间比我预计的更久,一套三脚猫针法能起到的作用微不足道。我边去认真分辨自己和他体温间的细小差异,边去搭脉。等回过神时才发现师弟面红耳赤,呼吸亦变得急促——虽然好像是我自作主张靠太近了,不过看他这个反应,原本是在期待什么啊?

我赶紧退开:“……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把你那本倒霉心法当当事,身上哪里不对了赶紧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师弟尴尬的别过脸,低头看着抱在腋下的陶瓮,呆呆道:

“姑娘要配的药……不是给我的吧。”

我赶紧否认:“不是不是,我绝对不能给自家师弟拿这么恶心的东西配药。”

师弟又不说话了。死小孩不是给他的,他居然还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