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被忽略了的小柳车站的影子
小柳是一个车站的名字。当地人一提起小柳车站的时候,总会说它在坛之浦的某方向。那意思是想要强调,小柳车站只是坛之浦的一部分。
小柳车站依附在坛之浦的身上并没有疑问。问题是小柳车站的发展趋向和知名度,用不了多久就会取代坛之浦,而这正是坛之浦的人们所担心的。
小柳车站本是一个以运输芦屋海滩收获的海产品为主的货车站。可是正因为它是车站,所以在战争结束前夕遭到了美国B-52轰炸机的反复轰炸,成了一堆废墟。战后在当地渔民一片重建家园的呼声中,小柳车站在废墟上挣扎了一下就站起来了。尽管它的周围还是废墟,但火车头的奔驰以及它在轰鸣中所带来的震动,还是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了活力。
一条铁路的起点站,无论我们把它摆在一个城镇的边缘任何地方,它都会给住在那里的人带来梦想,使他们或多或少地去幻想自己在那里坐着火车,由那个吞炭喷火的车头拉着他们,去下关,去大阪,去九州,去东京,走向未来,去实现梦想。
小柳车站是坛之浦村民的骄傲,尽管在小柳车站靠坛之浦那一带仍然荒凉得到处都是破屋断垣,就像个屠宰场一样。
小柳车站是战争留下的杰作。这种由战争带来的景色,在残晖消失夜色下沉以后的晚上更是惨不忍睹,尤其是在风吹云破,月影乍明的时候。
这是一个冷酷、阴沉、凄凉的混合处。这种荒僻的阴暗之处可能存在陷阱,无论是对于追捕者还是逃亡者来说,都是恐怖的代名词。
傍晚6点15分,由下关市警察署警员坂下正尚率领的五名警察,率先赶到了小柳车站。那时,原定在七点钟出发拉货去下关车站的机车头以及它所要牵引的三节露天车厢已经停在了站台上。七八个看上去像当地搬运工模样的人正在忙碌着,一筐一筐地把类似海带、海草,以及晒成鱼干的海鲜类货物搬到车厢上,而那些准备搭乘这辆火车的旅客也陆陆续续进入站台。那种样子就像每天都在发生的情景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坂下正尚把他的人马分成两个小组。第一个小组三个人负责在车站外的两条泥道上巡逻,在那些经过或者前往小柳车站的过路人中寻找可疑的人。他自己则带着一个助手,站在车站内离站台有七八米远的屋檐下,装成搭乘这趟货车的旅客模样,去观察那些搬运工人以及准备搭乘那列货车的旅客的动静。
他没有去惊动小柳车站的站长,认为过早去说会打草惊蛇。万一惊动了目标,那么他们已经分散开来的五个警察是很难有把握抓住那个匪徒的。万一那个家伙有枪而且又是一个亡命徒呢?万一他跟小柳车站的站长或者其他人早有勾结呢……
他不得不防,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去应付那些可能会到来的不测。
他准备等小田信义的人马到了以后再去找站长交涉,然而没等多久他就焦虑不安了。现在已经是6点40分。假如再不和站长联系,要求他推迟货车的发车时间,那真就来不及了。
因为和站长交涉也需要时间。他得向站长解释他手里为什么没有拿警署的搜查证,警方为什么还不知道自己所要追捕的疑犯的名字,以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案子等类似的问题。而且他在说通了站长以后,还要站长帮他一起去说服准备搭乘这趟货车的旅客去接受他们的搜查、盘询等。
这些事情是很麻烦的。因为在战时受惯了日本的特高(秘密警察)以及宪兵欺侮的老百姓,常常会把昔日那些凶恶的形象和今天的警察联想在一起。
坂下正尚忍耐着。他不敢把视线从那些晃动着身影的搬运工以及嘈杂着准备上车的旅客面前移开一分一秒。他明白只要自己稍一疏忽,疑犯就有可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杂乱的人群中,或者就此逃之夭夭。
他不敢马虎。此刻除了耐心等待以外,实在是别无他法。
十分钟又过去了。6点50分时,小田信义带着的人马终于赶到了。
他们马上做了分工。由坂下正尚带一名警察去和站长交涉,要求推迟货车的出发时间,搜查整列车辆,而小田信义带着另外两名警察等在站台上,监视搜查那些行踪可疑者。其他的警员则分头守在车站的东西两侧,一边监视车站周围的人,一边随时接应在站台和车厢里搜查的警察,万一那里有可疑的人窜出或者逃亡,他们就会死扑上去,实行逮捕。
他们的步骤安排得不错。这种在一瞬间做出的决定虽然仓促但有条理。而且应该说,他们的计划实施得非常顺利。虽然小柳车站的站长要求坂下正尚出示了警察工作证,询问了他们要求推迟开车的理由,以及所要追捕的犯人状况等问题,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坂下正尚的要求,把开车时间推迟到了7点半。
这是站长在和机车长做了商量,进行了反复的时间上的计算以后才同意的。因为货车上的货物要在车辆到达下关站后立即卸下来,并且马上装到当晚10点从下关车站开往关西大阪的有十二列车皮的货车上。货物的一卸一装都需要时间,万一误了点耽误了装货时间,那么他这个站长就要负责做出赔偿。因为海鲜货是赶着要在第二天清晨前运到铁路沿线各大城市的海鲜早市。他没有权力要求下关车站的站长也像他一样听取警方的要求,推迟火车在下关站的出发时间等。
小柳车站站长的许诺使坂下正尚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对整列货车进行地毯式搜查。他带着两个警察,从机车头入手缓步前进,翻看着堆放在车厢内的每一筐货物,窥视着蜷缩在货物后面的每一位旅客。
他们一边盘问一边搜索,不放过一个疑点,不错过一个角落,如同翻着小偷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那样把那列只有三节车厢的货车翻了个遍,却仍然没有看见池田雄一警长向他们描述过的穿着藏青色衣裤、背着军用腰包的二十七八岁男人。
“这家伙,他会跑到哪儿去呢?难道他根本就没有来这儿?”
坂下有点犹疑地问小田信义,可是小田却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们的上司池田雄一为什么会在前来小柳车站的途中突然改变主意,把自己留在了坛之浦急救中心去监视山崎幸子的真正原因。
“既然警长会下决心把自己留在坛之浦,那就说明疑犯潜伏在坛之浦的可能性要大于其他方面。否则,按照警长的性格,他是绝不可能做出只让我们负责搜查小柳车站那种决定的。”
小田皱着双眉猜测着对坂下正尚说道,面对眼前的结果,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看来我们只能把这辆货车放行了,因为时间已经快到7点半,现在站长正等着我们的回话呢!”坂下望了小田信义一眼,犹豫不决地说道。
“放行吧……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又没权力阻止货车的运行。而且坂下君,你仔细查看了坐在那上面的人了吧?那里面有穿藏青色服装的二十七八岁男人吗?”
“没有。要不你再去看一遍。现在是晚上,露天车厢里又没有灯,我们只能在月光下观察。藏青色和深蓝色,在月光下看上去只是黑色,所以光凭衣服颜色去判断是没法找到那个人的。”
“那你刚才是怎么搜查的呢?”小田有点疑虑地望着坂下正尚。他想,假如当时能把大貘从池田雄一的手里拿过来就好了。凭着那条牲畜的嗅觉,他们或许还能从人群中辨别出那个可疑的人。
“当然,我是衣服也看人也看。看到不顺眼的,或者是二十七八岁左右的人,我还会查问他们并且搜查他们的行李。总之我觉得我是该查的也查了,该问的也问了。要不你上车再去看一遍。谁让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那个疑犯的长相和特征呢?这种追捕的方法真可以说是大海里捞针呀!”
坂下颇有点不满地说道。为了执行池田雄一的命令,搜查那个至今为止似乎还沉在水面下的海狼,他跟着池田从下关跑到芦屋海滩搜查了一夜,接着又赶回下关调动人马,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小柳车站。他本以为案情多少已经明朗,可没想到仍然是一头雾水,就连嫌疑犯的体貌特征都搞不清楚,而自己却已经白白浪费了两个晚上。
“虽然是大海里捞针,但收获还是有的,我们至少已经找到了山崎幸子,从她那里闻到了疑犯的味道。我们发现的那张美钞,鉴定后一定还会发现更多的东西。还有……我们也已经感觉到了山崎幸子和那个疑犯不同寻常的关系。那关系还牵涉那起美国兵强奸案的真伪。只要继续跟踪追击,这起案件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的。毫无疑问,这肯定又是一起特别案件,一个大案中的大案!”
小田信义显然不同意坂下的消极观点。他列举着至今为止到手的证据,解释着说道。在下关市警察署里,小田应该说是池田雄一最忠实的部下了。对于池田的意图,他不仅了如指掌,而且总是从积极的一面去理解,并且加以发挥。所以下关警察署搜查课的同僚们,总是把他当成池田的代理人。也正因为这一点,小田经常成为同僚的攻击对象。
“我觉得把至今为止还真伪难辨的杀人犯偷渡案和美国兵强奸山崎幸子案联系在一起去推想,本身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要记住那一起强奸案的案发时间,比我们在芦屋海滩发现的高丽三号的朝鲜船要早半个多月,这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件事情!”
“没错,从这两个事件的发生时间来看确实互不相干。可是这两个事件中的人会不会有关系呢?比如说山崎幸子,她或许就是企图登陆的杀人犯在日本的接应者呢?或者说他们本来没有关系,可是通过各自的事件却找到了共同点。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哪怕就是感情上的也可以,从而勾结在一起,成为一对犯罪同伙,这种可能难道不存在吗?”
小田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他提高了嗓音,脸涨得通红。
“行了,在这儿争论一点意思都没有,让我们把观点放到以后再说吧。”坂下强忍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膀说道。
“要不你再上去看一下吧,否则这趟货车真的要开了。你看,机车头已经冒起了白烟,再过五分钟恐怕就要启动了。”
“好吧,我再上去看一下吧!”小田没好气地哼了一句。他带着一个警员,从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垂挂下来的台阶爬了上去。
这是一辆建于昭和初期,设计简单、样式陈旧的货柜车辆。这种货车厢本来只限于装运煤炭、钢锭等重工产品货物,但是由于战后民用运输业的逐渐繁忙和重工产业还没有在战争的重创中恢复过来等因素,这种货车厢也被投入民间运输。它没有蓬顶也没有车门,呈露天式,而且车厢和车厢之间互不相通。因为它本来不允许运载旅客,所以车厢内就没有设旅客座位。
坛之浦是个小地方,没有几个旅客上下车。再加上当年设立小柳车站的目的就是运输海产品,根本就没有考虑旅客的事,只是为了照顾当地的一些利用货车来做买卖的商贩,有关部门才允许了一部分的短途货车可以兼运旅客,因此那些旅客上车后没有固定的座位。他们只能将就地靠在货物上面,或者干脆就蜷缩在车厢一角的地板上,受一两个小时的旅途之苦去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好在坛之浦人已经熟悉这种旅行方式了,对此也没有过多的怨言。
现在从小柳车站出发的正是这样的货车,坐在这种货车上的旅客应该说也是当地做生意的小商小贩。
由于当时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而刚刚实施不久的粮食分配卡上登记的名字并不能证明本人的身份,所以去追捕一个无名无姓,没有特征,只能凭一种推测去判断的人确实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警方只能从外表和装束上去判断旅客的职业和状况,还不能任意地询问,即使是查问了,被查问者也可以拒绝回答问题,而警方一旦犹豫,不再追查,那么真正的犯人也完全可能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这实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问题的关键是警方手中掌握的材料还太少。假如不是因为池田雄一的固执,它或许还不能立案,怪不得坂下正尚会那样反对。而且可以肯定警察署内持这种反对意见的一定还有其他人,可是他小田对此又能说些什么呢。
小田信义痴痴地想着,把他锐利的目光射向那些瞪着他的不信任的眼睛,以及低着脑袋佯装瞌睡的,似乎想故意避开他的那些人。
今天的旅客并不多,只有二十来个,都集中在最后那节货车上,他们黑乎乎地拥挤在月光照耀下的那一半装着货物,一半坐着人的露天车厢里。那里边男女老少都有,而且看上去并不只是以小买卖为生的商贩。因为是暑期,里面还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的年龄很难判断,有十七八也有二十多岁的,这就给小田带来了难题:这些人,他们是回家乡过暑假呢,还是毕业后出去营生的呢?唉,假如能把大貘带来就好了。
小田又想起了他们的爱犬大貘。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吆喝起来。
“喂,起来,起来……”小田推了推一个正在佯装打瞌睡的看上去有二十二三的学生模样的人。
“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北九州机械专科的学生。”
“你去哪里?”
“北九州,回学校去。”那个学生瞪了小田一眼,有点不满地说道。
“那你呢?”小田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学生模样的人。
“到下关站换车,准备去福冈。”
“福冈?干什么去?”
“我干什么去也一定要告诉你的吗?”那学生模样的青年突然提高了嗓音。
“你有责任和义务告诉我们!”小田毫不示弱地说道。他并不在乎对方的强硬态度。
“呸!”那青年人啐了一口,突然从拥挤在车厢里的人群中站了起来。
“我就是不想跟你说,怎么样?你还以为是过去呀,警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年代?告诉你,现在已经进入了民主主义社会,再也不是你们这些人横行的时代了。”
那个青年人大声说道。他的声音使坐在他周围的很多人都站了起来,这种对峙的阵势很可能会形成一种旅客与警察之间的暴力冲突。因为那些旅客对于警方随意延迟开车时间的做法已经深感不满。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马上就要开车了。怎么样?两位,你们应该下车了吧,已经到了开车时间了……”
本来只是站在车厢下面观看警方搜查的小柳车站站长,此刻登上了台阶。他来到车厢,劝开了正在争执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把小田信义给请下了车厢。
站在站台上的坂下正尚当然也看到了这场争执。他本来也准备爬上车厢去声援小田的,但那时他好像发现了一个让他觉得奇怪的可疑情景。
他看见当车厢里很多人围绕着小田信义站起来之时,有一个影子却在忙着移动自己的位置。因为小田是从后面顺着往前面去一个一个地查询的,而那个人却把自己的位置从前面移到了后面,也就是说从还没有被查询到的一边,移到了已经搜寻完毕的座位那边去了。这种情景在露天车厢里面很难看清,但是在车厢下边的站台上却看得一清二楚。
坂下睁大着眼睛注视着那个身影。他发现那个黑影的腰上系着一个挎包,那挎包显得沉甸甸的。那种侧影在月光下看得十分真切。
这显然是个年轻人,可是坂下却没法看清他的脸。不过这也许只是他的多疑。也许是因为那人看到了一个空档,想稍稍地移动一下座位,坐得舒服一点而已呢?
是啊,在全景中看到的东西并不意味着全部。要搞清楚真相,还得在近处观察。
坂下思索着情不自禁地移动了脚步,但就在那时小田已被站长请下了车厢,而且站长也在那时发出了开车的指令。
“这……”坂下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但是没有向站长提出马上停车的要求。因为在双方情绪对立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再去提出那样的类似于火上浇油的做法显然不合时宜。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在站台上看到的也只是大概的状态。他只是在那种状态中产生了疑问而已。假如一切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假如这只是自己在月光下一时看花了眼的缘故呢?
在坂下犹疑不决的眼神和小田愤愤不平的目光下,机车头吐着蒸汽冒着白烟,拉着那仅有的三节车厢,缓缓地离开了小柳车站。
“这种结局本来就应该预料到的。没错,坂下君,你说得对!不过,我现在才明白头儿突然改变主意,把自己留在山崎幸子那边的原因了。”小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思维锁在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云雾中。
“为什么?”
“因为在海狼登陆事件中,我们的线索除了在海边发现的高丽三号以外,其余都集中在山崎幸子这个女人身上了。只有盯住那女人,从她身上去找我们所要的东西,才能最终抓到那个偷渡者。”
“是啊……也许只能这样做。否则即使是发现了可疑者也无法对他进行查询。”坂下附和着,他又想到了车厢里那个晃动在月光下的黑影。但是他并没有把他的发现告诉小田,因为他看到的东西只是属于一种臆想,而此案的侦查中,来自人为的臆想实在是太多太多,他不能再给同僚增加虚幻的想象了。
火车轰隆隆地震荡着消失在夜幕中了。小柳车站又恢复了往常的静寂。那种足以让人感到可惧的恐怖感和因为无所建树带来的失落感,使小田和坂下同时想到了他们的上司池田雄一。
“头儿现在在干什么呢?他那儿是否会有收获呢?”
小田和坂下商量着,决定留下四位精干的警员继续在小柳车站一带搜索警戒以外,其余的则跟他俩一起,坐车赶往坛之浦的急救中心。
他们相信池田警长会有所建树,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去低估池田雄一的智商。这一点从他在前往小柳车站的途中改变主意,把搜查小柳车站的任务交给部下,自己则调头赶往坛之浦急救中心的果断决定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们还应该承认他的推理和判断。因为他断定山崎婆会死在急救中心,而一回到家里,看不到山崎婆的幸子也会要求守在那儿的警察把她送往急救中心的。所以他留下了两名警员在她的家里,专门执行把她送到急救中心的任务。池田不想让山崎幸子有单独活动的机会。对此他不仅要做得完美,而且还要不露破绽。因为在山崎幸子的后面不仅有他要追捕的罪犯,还有那些到处钻营,无处不在制造麻烦的记者。
池田计算得不错,一切也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在进行。只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当地记者野坂英治的智商远远超出了他所推想的范围。
当池田带着老板娘和大貘一起来到急救中心时,山崎婆已经魂归西天,她的遗体也从急救室移到了灵安室。此时灵安室的门外站着好多人。他们有的在安慰正在痛哭不已的幸子,有的则在小声议论着山崎家的不幸历史。
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就是《下关日报》的记者野坂英治。
当春风馆的老板娘在急救中心告诉池田,说眼前这个又是摄影又是采访的野坂英治记者,就是那天下午闯进春风馆打听幸子行踪的可疑人物时,池田雄一的头皮麻了。
其实那天池田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只是没想到那会是一个本地记者的所为。这种熟门熟路、锲而不舍的就地取材对他们警方来说无疑是一种最大的威胁。
池田感到棘手。他思索着,把大貘拴在了急救中心的警卫室,又把先他而来的赤川一郎叫到急救中心门外去商量对策。他和赤川的任务不同。赤川负责的是美国士兵强奸山崎幸子的案件调查。这案件才是记者感兴趣想要去采访报道的。而他负责的“海狼登陆事件”才刚刚立案,细枝末节还未浮出水面,在这个案件中山崎幸子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也还很不清楚。一切都还在谜中,记者自然也不会知道。当务之急是要悄悄地让山崎幸子讲出她所接待的客人的情况,交出那人穿的衣服,并说出那张一美元纸币的来历和那个男人的去向。
只要幸子能够协助,警方就可以从那个男人穿的衣服中去判断他是否就是从芦屋海滩登陆的“海狼”,而后才可能是对他的追捕。
现在要做的事情并不难,只要能打开幸子的嘴巴就行。
可是万一做得不好,万一记者跟踪进来,让此事被记者误解成是警方对于受害者逼供、诱供的行为,并添油加醋地予以报道的话,那由此造成的舆论和它可能带来的结果则是灾难性的。
因为现在舆论站在山崎幸子一边。
他们同情幸子,这种同情已经扩展到了日本国会。政治家为了赢得选民的支持是绝不会站在警方那边的。一旦到了那种时候,他池田雄一恐怕连饭碗都会保不住,更不要说再去调查什么“海狼登陆事件”了,而且那种风波一定还会累及他服务的下关市警察署。
必须要万分谨慎才行。
池田苦苦地思索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已经很晚,那些闻讯赶来参加葬礼的山崎家亲戚好像也有点不耐烦了。只有那个记者,那个让人讨厌的野坂英治,他就像是在和警方拗着劲似的根本就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这个家伙……难道他还不够吗……还想在幸子身上去做什么文章吗?”
池田望了野坂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了仍然泪流满面的幸子身上。
今晚是他第一次好好去看这个被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成为新闻人物的女人。
“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她说什么也不像是海狼的接应者吧?那么她会是谁呢?为什么会接待那个男人?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偶然的因素?她要接客挣钱,而那个男人就来了?假如真是那样的话,那她为什么要把那个男人的衣服收起来呢?难道那会是一件值钱的东西?假如那件衣服并不重要的话,那么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交给我们吧。可是万一……万一这个女人不肯交出那衣服呢?万一她根本就不承认那件衣服的存在,或者她本来就和那个男人是同伙,现在正相约着要去做什么事呢……”
池田挠着头皮怔怔地想着。他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法来。
“是啊,因为记者的存在警方不便对她审讯,因为还想放长线,让她去帮忙引出‘海狼’,所以还不能挑明事情真相。那么让谁出面,既能取到男人留下的衣服,又能试探出她的态度,而且还可以不把她带到警署去审讯,既避开记者,又不打草惊蛇呢?”
池田想到了春风馆的老板娘。
“没错,这是一个最佳的人选!让她帮我们做这件事。因为面对老板娘,幸子她没法撒谎呀。对,就这么办,而且还要抓紧时间!免得那女人找借口说她已经丢了那衣服。”
池田下定了决心。他让赤川把老板娘叫到急救中心院子里来,对她面授机宜。
池田告诉老板娘,要她到幸子身边去,陪她伤心陪她哭泣,安慰她,并且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帮她一起守夜,料理后事,直到葬礼结束,来客散尽后,再帮她把遗体运到葬仪场火葬,然后再陪她回家,在她家里索要那件衣服。那时候老板娘应该取得了幸子的信任,而幸子那时也筋疲力尽了。面对老板娘的要求,她很可能不多想就会答应,把衣服交出来,而那时讨厌的记者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池田在安排好了老板娘的行动以后,又让赤川通知急救中心的人员马上按当地的风俗,帮幸子请来寺庙的和尚,在追悼会上念经祷告,尽可能快地结束山崎婆的葬礼。池田雄一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在安排了刚才的那一切之后,又命令赤川把行动组所有的警察都带出葬礼会场。他让警察分散成几个小组在场外巡逻,而自己则潜入会场,监视那些向山崎幸子鞠躬致哀的客人,找寻可能会出现的嫌疑犯。
晚上10点,当葬礼仪式进入高潮时,小田和坂下一行回到了急救中心。他们本以为池田会急于听取他们的汇报,可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他好像早已经知道了他们在小柳车站一无所获的经过一样,连问也没问一下就给他们安排了新的任务。
池田让他们带着大貘立即赶到坛之浦西边的幸子家,在她家附近伏下暗线,监视那里可能出现的不速之客。同时还命令小田带上两名警察和大貘在深夜的坛之浦村中心巡逻,要特别注意那些无家可归的夜游者。
池田是个永远朝前看的人。他不朝后面看,不愿意去寻找失败的原因。他非常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他说:“如果我什么都想到了,并且什么都做了,可结果还是零的话,那就是天意了。”
“天意不可违呀!”他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恐怕也是他做很多事都没有获得成功的原因。
然而这一次则不一样。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这个“海狼登陆案”给他带来的灵感都是前所未有的。
重大的错误就如铁链。它是由许多个细小的铁环组合套在一起形成的。伟大的胜利也是一样。只要理顺那每一个铁环,再把它们按照自己想象的规律组合起来,那么胜利一定也离你不远了。
池田现在正在整理着幸子的那根线。他已经把它理得很顺了,用不了几天,他就可以按照规律去组装想象中的胜利了。
池田不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这一点我们已经明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相信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胆略。
然而遗憾的是,池田精心编织并且由他的得力助手小田忠实执行的狩猎行动,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这自然不能责怪小田和坂下的无能。他们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所造成的睡眠不足固然是个原因,但那天晚上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去光顾幸子的小屋,以及虽然在坛之浦街上“拉网”,抓了几个无家可归者,但他们不是些喝得烂醉的酒鬼就是些当地的流浪汉,绝不会是警方感兴趣的人,这事实本身也是池田不得不去正视的。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使池田灰心丧气,因为这毕竟只是在弥补他整个计划中的一个漏洞而已。他既然把角逐的对手称为国际社会的亡命徒,一个杀人如麻,能够在惊涛骇浪中翻江倒海的“海狼”,那么就应该明白如此凶恶的对手本来就不会为了和幸子间的儿女情长而失魂落魄,去铤而走险的。
然而海狼再凶恶再狡猾,却还是在春风馆的幸子身上留下了痕迹。只要抓住幸子,在她身上动足脑筋,最终肯定能找到海狼的行踪。池田雄一有这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