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启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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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山崎幸子的神秘失踪

小柳车站是一个令人伤心怵目的地方。

九百年前,阵亡了十余万将士,被后人称作坛之浦会战的烽火,就是在小柳这一代旷野上燃起的。当时那种战线如长蛇、鲜血如溪水、尸体成山堆、幽魂满地跑的恐怖传说,至今仍然挂在当地人的嘴上,如同石头一般重压在人的心上。只要提起小柳车站,人们就会说起坛之浦会战,许多经过那一代荒野的路人甚至还会煞有介事地对人说,他们如何如何在那里听到了亡灵的哭叫声,看到过幽魂们的鬼影,就好像小柳是一个战争代名词似的。

此后那一代虽然太平了一阵,但大小战争仍然不断,最厉害的自然要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把小柳车站削为平地,让无数平民死于非命的美国空军B-52轰炸机的狂轰滥炸了。

邪恶和无情青睐这块土地,鲜血和泪水渗透着这块土地,这种状况即使到了今天也很难改变。只是因为时代稍稍地往前滚动了一步,民主的意识和自由的空气在冥冥中多少影响了一些人的思维,使他们着手去做某件事的时候至少会扪心自问,稍稍地犹豫彷徨一下,在颤抖着的指缝中露出一个“时间差”。

山崎幸子是个聪明人,她也想到了这个“时间差”。要想离开家乡逃脱坂下正尚的监视,去热海寻找高桥秀义,她必须利用现在这个“海狼事件搜查本部”被解散、有关人员被处分的“时间差”,堂而皇之地登上那辆拥挤的客货车才行。

“怎么样,动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察望着喷着白烟正在上下旅客的客货车厢,焦急地催促已经有点忍耐不住的坂下正尚。他并不明白他的上司此刻会想些什么。这也难怪,因为对于很多善于用直线条去看待人世间悠悠万物的人来说,用手中的权力去剥夺他人的自由是一种最为过瘾的事情了,况且对象又是一个如此柔弱而又如此漂亮的年轻女人。

然而坂下却没有理会那种催促声。他在等待池田雄一的到来。自从上午和池田通了电话后他已经明白了上司的苦衷。那个女人固然重要,可是坂下却不能贸然动手。因为他没有任何借口对山崎幸子拦截,限制她的自由。相反他还要在车站内营造一种宽松的气氛,诱使那个可能来这儿和山崎幸子相会,企图共同逃跑的男人上钩。

既要放线,又要收网,既想抓人,又师出无名,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对方犯规,让警方找到动手的口实。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无可奈何之中,他就只剩下等待上司出场一条路了。只有名角登台,戏才能开场,这一点坂下自然明白,可是现在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池田雄一却还没有到。

“怎么搞的?难道警长真的不来了?不,不会。”坂下暗暗思忖道。他断定池田会来,因为命运已经把他的上司和海狼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只有抓住海狼,池田警长才可能恢复名誉,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只是为什么池田到现在还不出现呢?

坂下有点纳闷了。

而这正是池田雄一棋高一着的地方。

池田明白坂下会在站台上等他,没有他的命令他们不敢动手。他不必担心他的部下会鲁莽行事,他也没有必要到他的部下面前去发号施令。池田相信,坂下的盯梢一定已经被人发觉。因此一到小柳车站,他就随着上上下下的旅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客货车内,甚至还挤到了山崎幸子的身边,近距离地观察她的动静。

此刻就是有记者在场,也不可能发现他的行踪了。相反他却可以随时随地发现企图接近山崎幸子的可疑人物。

池田做得天衣无缝,可就是没有效果。因为幸子只是一个人登上了车。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坛之浦,并没有去关注她周围的人和事。

“看来她并没有约人在这里相会,那么此刻她紧皱着双眉思索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事呢?”池田隔着人影,注视着幸子那双忧郁的眼睛,揣摩着她的心思。

“她挎着包,带着旅行袋,显然是出远门的样子。她神色迷惘,表情悲哀,眼光流露出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那样子是每一个初次离开故乡的人都常常有的。她望着远方的小屋,眼神还顺着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渐渐地往天边移去,嘴唇时不时地嚅动一下,还常常咬着牙齿,而且……呵,她还紧捏着拳头,这……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池田注视着幸子细小而又显得十分有力的手,突然间感悟到了一些什么。

“呵……这……难道这个山崎幸子,准备就此告别故乡,踏上一条不归路吗?”

池田的冷汗渗了出来。他吃了一惊,以至于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那是他始料不及的。

“这……这个女人,这个涉世未深的乡下女人,她竟然有勇气一个人去闯荡世界,那种力量源泉又在哪里呢?”

池田嚅动着嘴喃喃说道,他再一次地从眼前这个年轻女人的神态中看到了海狼的影子。

“不行,我不能放过她。我要跟着,通过她去抓到海狼,论证我所推理的一切。”

池田摇晃着脑袋,颤抖着手,只觉得热血在往脑门上涌。然而也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他的敌人,那个《下关日报》的记者野坂英治。他戴着黑色礼帽在站台上急速跑动着,顺着车厢在寻找什么人。

“他,他……果然来了,为她送行来了!他……”池田盯着野坂英治,请不自禁地咬紧了牙关。

野坂英治好像看到了山崎幸子。他向她招手,并沿着站台向她所坐的车厢跑来。那种越来越近的距离感使池田情不自禁地背过脸去。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到舆论的攻击,他不得不这样做,可是尽管如此,他那鹰犬般的耳朵还是竖了起来。他不愿意放过一点哪怕只是蛛丝马迹的信息。

池田听到了他们间互相道别的话语。从他们的语气中,他发现野坂英治真诚热情,而山崎幸子则显得一般。她甚至不愿意跟那个记者多讲话,那样子显然有点冷淡,说明山崎幸子不想在离开故乡时再去谈她在那里所遭受的事情。

“真是多此一举,那个鬼记者!谁愿意在此刻再去和你奢谈什么。”池田嘟囔了一句,他为幸子表现出来的冷漠感到惬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气也阴霾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已经爬满了天空,遮住了太阳,虽然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一股带着腥涩的海风,还是吹拂着飘过来了。它带来了凉意,多少打开了锁在小柳车站上空闷热的气息。

“好吧,一路保重吧,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只要遇到困难,想要得到帮助,就打这个电话给我,我一定会立即赶去见你的。”野坂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递到幸子的手里。他的声音有点颤抖,那种感觉使躲在人影后边的池田忍不住地侧过身去,探出了脑袋。他发现此刻出现在野坂眼睛里的除了深深的同情和关心以外,好像还有另外的一种东西。那是一种情感,一种从心底生发出来的带着某种爱怜的情愫。

“呵,原来如此,他或许已经爱上她了吧。”池田情不自禁地冷笑道。这是一个发现,一个可以让他找到机会,做出什么决策的重大发现。因为被感情蒙住了双眼的男人,很可能会做出连他自己本人都会感到后悔的蠢事,更何况他所想的女人,并没有对他表示出足以能与他相媲美的热情。

“这个蠢家伙,他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池田耸耸肩膀幸灾乐祸地想着。他感觉到了一切,但是还看不清楚。

开车的预备铃声响起来了,还有两分钟,这辆载着山崎幸子的客货车就要驶离小柳车站,向下关、北九州方向行进了。就在那时,一直守候在站台上等待上司的坂下一行突然顺着站台跑了过来。他们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目标,但是那种绝不愿意让自己一直跟踪盯梢的猎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的心情,使他们忍不住想要动手了。然而,就在这成败所系的关键时刻,池田从客货车的台阶上跳了下来,如同那些独具慧眼,善于当机立断的伟大将领一样,他当即下达了命令。

“退回去!”

“可是……”

“赶快走,离开站台!快!”池田压低着声音,向他的部下命令道。

“是!”坂下哼了一声向他的部下挥了挥手。他感到气馁,而且觉得困惑,为什么苦心等待的上司会突然从他监视的这节敞篷客车厢里跳下来呢?警长是什么时候到车站的?他为什么要直接跑到车厢里去?难道这节车厢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坂下忐忑不安地想着,带着他的部下走出了车站。他本是一个能够一眼认清形势的人。他认为上司一定已经稳操胜券,否则是绝对不会那样坚决地命令他离开那里的。

车轮终于启动了。随着车轮和铁轨间逐渐加快节奏的摩擦声,客货车的机头轰鸣着,吐着白烟冒着蒸汽,载着让池田雄一、坂下正尚以及《下关日报》记者野坂英治为之魂牵梦绕的那个可悲、可怜而又可爱的女人,向着另一个充满幻想的不可知的远方驶去了。不到两分钟,这辆有着六节车厢的客货车就消失在旷野的地平线上了。

此时此刻,蜷缩在车厢里的幸子直起了身子。她抬起眼睛,凝视着已经慢慢远去的坛之浦,和远处那些被红枫浸染的连绵起伏的山峦,沉浸在一种绵绵不尽的思索中,没有人能够想象,此刻她那一对满布酸楚的眼睛里所包含的内容,也没有人能够猜想到,站在铁轨两侧站台上的池田雄一和野坂英治,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车影和那两道通向天边的轨道时的那种茫然而又不知所措的情愫。

山崎幸子走了。带着疑问,带着隐情,带着悲哀,带着凄苦,带着无数个让池田为之切齿,让野坂为之动情,让坛之浦的村民为之悲愤,让新闻界的记者为之感叹的故事走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也没有人明白她想去干什么。她的出走如同一阵风,自然而然地吹来,又自然而然地过去了。

小柳车站的站台上只剩下了池田雄一和野坂英治两个人。

他们隔着轨道,互相凝视着,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野坂摘下了头上戴着的黑色礼帽向池田微微点点头,而池田也向野坂欠了欠身,回了个礼。

这一对暗中角逐的对手绅士般地互相致礼以后,便各怀心思沉默着走出了小柳车站。

此刻天边响起了闷雷,轰隆隆地还带着一道闪电,虽然没有飘来雨点,但满布乌云和一望无际的苍穹,就已经使大地惴惴发抖了。

天地晦暝,倏忽之间万物消亡。

大自然是否也想向我们暗示一些什么呢?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就一定能看透人间的黑暗,可是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