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迟到了的案情报告
在日本的历史上,1947年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这一年的1月18日,日本全国劳动者组织委员会扬言要在2月1日举行400万人的总罢工。由于驻日本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元帅的直接干涉,该组织在总罢工前夕的1月31日晚上,被全副武装的军警用武力强制解散,致使总罢工计划流产。
1月28日,得到社会党暗中支持的政治团体在东京皇居广场举行了30万人的打倒吉田茂内阁的国民大会,迫使自由党政府在3月31日解散了众议院,并在4月20日、25日先后举行了参议院和众议院选举。结果社会党分别以47票对39票和143票对131票的优势战胜了自由党,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次由左派人士掌握国会两院大权的政党。
5月3日,日本新宪法发表,20日吉田茂内阁总辞职。6月1日,推行左翼路线的由社会党、民主党、国民党三党联合组成的片山哲联合内阁政府诞生。
此后,以政治利益为目的的绦风会组织,和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的日本经营团体联合会先后在东京成立。以推出新价格体系为名的经济安定本部、劳动省、经济调济厅,以及主宰战后日本经济政策的政府部门和民间团体也随后登场。还有,伤亡近千人的八高线铁路脱轨翻车事故,和正在翻腾呼啸着以二百公里的时速,由南太平洋向东京方向席卷而来的、把人心搞得惶惶不安的“卡斯林”特大级台风。
这些信手拈来的发生在1947年9月以前的日本重大事件,被历史一一记录在案,可是,那些小事呢?
那些在东京审判的漫长过程中导致美国和苏联在意识形态上出现严重分歧,从而埋下冷战种子的表面上的外交论战和背后的阴谋手腕呢?那些期望共产主义在日本抬头的政治势力,和决不允许日本共产主义化的美国占领军之间发生的风波和冲突呢?那些拥护天皇,支持天皇制的国家主义者,与反对天皇,要给天皇治罪,企图以战犯的罪名把他送到绞刑架上去的社会主义者之间的力量角逐呢?那些政治暗杀、经济制裁、绑架勒索、杀人灭口;那些掩盖着政治目的的刑事案件,以权力为中心的经济犯罪,以及这些罪行至关重要的细节、扣人心弦的情节、骇人听闻的过程、耸人毛骨的结局等,全部以小事为由,被历史给忽略了。
历史忽略小事,只记大事,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
虽然人们常说世纪的面貌由岁月的动态汇集而成,岁月的动态则来源于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可是那些小事太多太杂实在记不胜记。也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记忆尚存之时,趁早去回顾,把那些小事记录下来,只有这样做或许才能抓住那些可能会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此刻应该让我们记录下来的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那一天,当幸子在池田雄一和野坂英治的送别下离开小柳车站的时刻,离那个车站四百公里远的名叫安越的小镇的警察岗亭前走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站在岗亭橱窗前,望着里面贴着的那幅“海狼”的模拟画像揣摩了好半天以后,突然对值班的警察说,他看见过那个人。
“没错,是他!我见到了他!”
“谁?你看见了谁?”值班的警察有点疑惑地追问道。
“他,海狼啊!你们不是把它叫作海狼吗?”那个男人指着橱窗里的画像,充满自信地说道。“昨天傍晚,我从北九州开往东京的直达列车上看见了一个年轻人。他穿着学生装,挎着一个腰袋那样的黄色帆布包,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报纸。他看着看着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那样子显得十分奇怪。”
“哦……他看的是一份什么报纸啊?”
“《九州新闻晚报》。我注意到了,那是一份过期的《九州新闻晚报》。而且,他读的很可能是那篇被美国兵强奸了的日本妇女的事。那确实是伤心事,可是报上的内容,还不至于把他这样的年轻学生,搞得那么悲痛吧?”
“那倒也是,不过……后来呢,后来情况又怎么样了?”
“问题就出在后边!那时,我看他那么伤心,就走上前想去劝慰他,可没想到他惊慌得如同兔子一般,当列车在下一站刚刚停下时,他就慌不择路地抓起挎包,跳下车跑了。他的腿好像有点瘸,那包里也好像装着什么金属似的跑起来叮当直响。你看,这人奇怪吧。”
“是呀,是有点奇怪。”值班警察摇晃着脑袋附和着说道。
“你说他会是个什么人呢?”那报案的男人眨巴着眼睛问道。
“嗨,你问我,可我去问谁呀?我哪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这……我看他就是你们贴着的那张画像上的人。他不仅和画上的那个人像,而且还是个瘸腿,你看你的布告上不是也写着海狼是个瘸腿吗?”
“是啊,说的是没错,可是证据呢?”
“证据?我没有。我就觉得那人奇怪。为了一篇报道内容,哭得那么伤心,哪个男人会在公共场合做那种傻事呢?他总不会是那个被强奸的女人的亲属吧?可是就是亲属也没必要在下车时那么慌张啊。”
“他在什么站下车的?”
“这……我可没记住。”
“你看你这个人,关键的地方怎么就记不住了呢?你想你说的事就算是真的话,那我们也得想办法去抓那个可疑的人呀。”值班警察望着报案人连讽刺带挖苦地说道,他显然没有把报案人说的话当回事。
“这是一辆开往哪里的列车?”
“东京……终点站是东京。”
“你想说那个海狼准备到东京去,对吗?”
“是的。”
“因为被你发现了马脚,他才不得已在中途下车的,是吗?”
“对,没错。可是,唉,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他下车的那个站名呢?别急,别急,让我再好好想想。哎,对了,你这里有地图吗?那种写着什么道什么线的路线图以及各个停靠站台名字的列车站台表呢?”
“有,我这就去拿。”值班警察走进岗亭的里屋,从抽屉里找出了报案人想要的东西,把它递到了他的手里。
“赤穗站,兵库县的赤穗车站,哦,对了,我有点想起来了,好像是叫赤穗的名字。对了,没错,是它,我想起来了,那车站名叫赤穗!”
报案人指着列车路线站图,有点激动地叫了起来,但是他那兴奋的神态丝毫没有打动眼前的值班警察。
“好吧,想起来就好。这样吧,你把你想说的话都写下来,记在纸上,等明天我把它交到警察署去。还有,你把你的名字和联系方法也写上,到时我们或许还要请你帮忙呢。”值班警察耸了耸肩膀,笑着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让报案人坐在他的桌子前写了起来。
这些来自目击者的案情报告,按照规定不管真伪,一律都应该送到下关警察署“海狼搜查本部”去的。可是现在,本部长池田雄一被撤了职,搜查本部也被解散了,那些报案者的报告当然也成了废纸。虽然“海狼杀人登陆事件”的立案侦查决定没有被取消,但那张已成了废纸的目击报告仍然有幸被锁在安越镇警察署的抽屉里。而事实上也是,当这张废纸一样的报告被当成宝物一般送到池田雄一的手上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那当然是后话。
那样的小事被记录下来,并在最后成了事件被解决的钥匙这事实本身,应该说是历史上的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