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恋
车到黄鹄塆,他俩进了辛氏酒店,辛氏看了江哥一眼,接过蓝印花褓被坐在桌边翻弄着,由于激动双手在陈旧的桌面上抖抖索索。荆九急切地问:“大娘,这褓被是您的吗?”辛氏答道:“是的,是的,我自己织的布,印的花,我认识!不过……”她抬起头看着江哥,嘴角颤抖地说,“我还想看看……”
荆九兴奋起来:“大娘,他当年也是放在米桶里漂流的,只是这米桶不能随身带过来。”
辛氏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说:“我想看看他的颈项。”
“看颈项,看颈项干吗?”荆九问。
辛氏抿着嘴不回答,只是对着江哥上下打量。荆九热心地拉了拉江哥,说:“江哥,你让大娘看看。”
江哥走到辛氏身边蹲下,辛氏迫不及待地拨开江哥后颈项发根处,露出一块暗红色胎记。辛氏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随即这颤抖迅速地传遍她全身,仿佛支撑不住,她身子朝前一倾,抱住江哥叫了声“我的儿”,就号啕大哭起来。江哥伏在辛氏膝上也放声痛哭。荆九两眼泛着泪花,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屋外传来黄鹤的声音,“娘,娘……”
话音未落,黄鹤就扛着锄头进来了,却又一下子愣在门口,好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哥。辛氏高兴地说:“黄鹤,我儿子回来了!”黄鹤“啊”的一声,把锄头往墙角一扔,口里说着“让我瞧瞧……”,人已经到了江哥身边。江哥慌忙站起来,恰与黄鹤的目光对接,黄鹤眼睛一亮,又羞涩地垂下眼睑,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了几下。她施施地绕到辛氏背后,双手挽住辛氏的肩头,把下巴颏儿搁在辛氏颈项处,软软地说:“娘,你好有福气!”
辛氏容光焕发地笑着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使黄鹤脸上飞起了红云,她想起辛氏说过的一句话:“我儿子要是不被大水冲走,也是你这个年龄,正好与你般配哩。”
辛氏见黄鹤不好意思,就笑吟吟地对荆九说:“荆少爷,你的大恩大德比山高比水长,请受老身一拜!”说着就把右拳置于左拳之上贴身放在右侧要道万福。正愣怔着不知在想什么的荆九,见辛氏叫他才“啊啊”地回过神来,一看辛氏已略做躬身正要行礼,急忙抢前一步扶住,连声说道:“大娘,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应该的,也是缘分。”辛氏说:“是啊,是啊,是缘分,如果不是你,大娘只怕这辈子也难见到儿子回来!”
黄鹤还是躲在辛氏背后,笑着对荆九说:“既然有缘分,你俩就结拜为兄弟吧。”
辛氏说:“那敢情好,高攀荆少爷了。”
荆九答了句“大娘,快别这样说”,便笑着牵起江哥的手走至香案前跪下……
仿佛是为了补偿未尽的孝心,江哥回到母亲身边后,除了每日抽出时间温习功课外,成天都是忙里忙外,重活脏活更是一手包。当时,朝廷虽然歧视工商业户,但由于财政宽裕,没有把商税作为重要的国家税收,因此税种很少,税率很低,民间工商业者负担不重,并且还允许地处宽乡的工商业户可拥有同地区农户一半的土地。辛氏酒店也有几亩地,江哥没回来前,辛氏和黄鹤因顾及店里,没有多大精力耕种,基本上是望天收,还得要同塆里的农户一样按丁负租庸调农业税,因此在她俩心目中这几亩地无异于一块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现在好了,在农家长大的江哥把地里拾掇得整整齐齐的,不仅保证了店里的蔬菜供应,而且交足税后还有盈余。
这天,江哥正满头大汗地挥着镢头翻地,黄鹤挽着竹篮走过来。今天她特意穿上喜爱的鹅黄色回鹘装,这是一种下长曳地略似男式长袍的衣服,翻领,袖子窄小却衣身宽大。穿着这种服装,通常都要将头发挽成椎状的髻式,称作“回鹘髻”,髻上另戴一顶缀满珠玉的桃形金冠,两鬓插有簪钗。此时黄鹤虽然把头发挽成了回鹘髻,却没有戴冠也没有插簪钗,她本来有一顶上缀凤鸟的金冠,也有钗首制成鸟雀状、雀口衔挂珠串,随步行摇颤而倍增韵致因此称之为“步摇”的簪钗,但她觉得在酒店里戴这些东西太招摇,便随意地把一把精致美观的小花梳饰于发上,配上脚上穿的翘头软锦鞋,反倒更显出了一种妩媚。
老远的她就喊:“哎——,江哥,歇会儿。”随后走到地头的一棵大桂树下,从竹篮里拿出饭菜摆在地上,伸直身子,见江哥已经过来,就取下搭在树枝上的汗巾递给他。江哥一边擦汗一边问:“今天的客人还多吧?”
“多,等着翻台子呢。”
江哥高兴地说:“好啊,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正是游山的好日子嘛。”黄鹤端起酒壶佯嗔了他一眼:“到底是读书人,说起话来文诌诌的。”江哥不好意思地一笑,把汗巾搭在树枝上,席地坐在饭菜旁。黄鹤一边斟酒一边说:“不过,你干起活来也不赖。哎,江哥,听说读书人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心只读圣贤书,你怎么跟人家不同啊?”江哥又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我虽然是在书香门第长大,但养父养母耳提面命的都是‘耕读’二字,要我既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志向,又有穷则独善其身的本领。这或许是我养父吸取自己屡试不第的教训,不想让我像他那样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缘故吧。”
“多好的老人!”黄鹤一声感叹,让江哥神情黯然,他默默无语地望着远方。
“……你现在还想去赶考?”
江哥收回目光说:“去啊,干吗不去?如果能金榜题名,我就……”说着起身抓住一根桂树枝,正要用力掰却听见黄鹤幽幽地说,“你就有机会被皇帝招为驸马了。”江哥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用手指绕着发梢,就一使劲折断了树枝,说:“我不是这意思。”
“那是啥意思?”
江哥扬起胳膊把树枝扔得远远的,转身看着黄鹤说:“我要为养父养母报仇,匡世济民,治国平天下,成为一代良相。”
黄鹤仍然低着头,用指头一下一下地绕着发梢,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江哥一怔,问:“怎么啦?鹤妹。”
“到那时,娘怎么办?”
“我把娘接到京城去。”
“我呢……”
这近乎耳语的声音让江哥又是一怔,显然他没有想过这问题,或者他认为这根本不是问题:“你……,当然是随着娘一起去嘛。”
黄鹤神情失望地摇头说:“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能去。”
“为什么?”江哥追着问。黄鹤背转身,略显烦躁地说:“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江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见她又长又黑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闪着晶莹的泪花,不由得心里一阵惶恐,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远处传来呼唤声,江哥手搭凉棚一看是母亲,赶忙迎上去,问:“娘,您不在店里招呼客人,到这儿来干什么?”辛氏气喘吁吁地说:“快……,快点过江去,江那边捎信来,说是荆少爷出事了。”
黄鹤上前搀住辛氏问:“九弟怎么啦?”辛氏说:“我也不清楚,来人只是说荆少爷被打了,伤得很重。”黄鹤一下子吓得脸色发白:“怎么会……,凭九弟一身功夫,怎么会……”她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江哥已经走了,就朝着他的背影喊:“你还没吃饭呢……”
江哥回头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