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仇
荆九把黄鹤送回辛氏酒店后,即奉父亲之命四处催讨欠款。这天他来到鄂城西山办完事,腰间挂着用白丝线锁狗牙纹的土蓝布佩囊从一家商号出来(注:佩囊是古代使用最早、流行时间最久的包,像钥匙、印章、凭证、手巾一类必须随身带的东西,大都放在这种囊内。因为外出时多将其佩戴于腰间,故谓之“佩囊”。)商号老板一边赔笑送行一边说:“荆少爷,回去后跟令尊大人多多美言几句,小号一时周转困难,这笔欠款二个月后鄙人一定将飞钱送到宝号,再也不会麻烦荆少爷亲自来了。”(注:飞钱是当时刚刚时兴能在异地汇兑的一种票券。这种票券一式二份,一份交给商人,另一份由官府着专人传送有关地方行政区(称之为“道”)的取钱机构,商人轻装登程返回本“道”至取钱机构出示票券,经办人核对二份票券相符后,将钱如数付给。飞钱的出现,免去了商人携带巨款长途跋涉之苦。)
荆九点点头说:“不必客气,都是多年来往的老关系了,这次家父也是手头一时拮据才要我来,请朱老板体谅。”说着在朱老板一连串的“惭愧,惭愧”声中撩开轿车门帘。正要上车,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肩膀上斜挎着个包袱从小巷里窜出,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扭头不知往哪儿逃才好,小巷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此起彼落的追喊声。荆九急忙把书生推进轿车,放下门帘,对着朱老板眨了眨眼睛,拱手说道:“朱老板,这笔生意就拜托你了……”
话音未落,十几个捕快拿着腰刀、水火棍跑过来。捕头冲着荆九喊:“喂,刚才那个人去哪儿了?”荆九抬手朝身后的巷子一指,待捕快们追进巷子后,他上了轿车,对着车夫说了声“快”。车夫扬起鞭子打了个响鞭,“驾”的一声,轿车飞快地向城外驰去。黄尘滚滚,道路两旁的树一闪一闪地往车后退,一直扭着头撩开车轿后窗窗帘观察的荆九,见已远离城郭,没有人追上来才放下窗帘,又探身朝前掀开门帘对车夫吩咐了一句“慢一点”,然后看着身旁的书生问:“看你不是为非作歹人,怎么惹动了官府?”
书生顺了顺肩膀上的包袱,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
大江滚滚东流,江心漂流着一个米桶,桶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正在鄂城江边观水的李员外发现后,急忙跳上岸边的渔船,指挥渔夫把米桶拖上岸。年近半百却膝下无子的李员外喜滋滋地把婴儿抱回家,在佛堂敬香的太太见了也很欢喜,认定是观音菩萨见她心诚特意送来的,决定收养这孩子。李员外笑道:“那就给他起个名。”说罢捻着胡须想了想,“嗯,他是从江里漂来的,就叫他江哥吧。”太太高兴地把襁褓往上一扬,一面亲着孩子一面说:“叫江哥好,江里漂来的哥儿!李江哥,娘的小乖乖……”
江哥在李家幸福地成长。李家是书香门第,屡试不第的李员外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江哥身上,特意请了个好先生为他发蒙。聪明的江哥也确实不负养父养母的期望,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勤奋读书,只盼着有一天能金殿折桂,独占鳌头。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江哥长成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英俊公子。这天,他正倒背双手拿着书,在书房里来回走动背诵:“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义之间也……”窗外,一个人喊着“公子,公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告诉他,李员外在王孙岗为坟地与人争吵起来了。
江哥赶到王孙岗,见他爹正站在一处山坡地上向围观的人群讲述着什么,急忙上前问道:“爹,什么事?”
已须发皆白的李员外说:“我刚买的这块风水宝地,格局、方位与地契上写的‘前有案山,后有靠山,中有明堂,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完全相符,孙员外却说是他祖上的。”
与儒雅年高的李员外相反,站在对面的孙员外是个精瘦黧黑的中年人。他扫了江哥一眼,毫不示弱地说:“我说这话当然有依据。”
“依据在哪?”李员外问。
“在书上。”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这才是依据。”李员外扬起手中的地契晃了晃,“签字画押,一应俱全。”
孙员外拿出一本书说:“不信,你看嘛。”
李员外接过书翻开第一页,扫了一眼,手握胡须哑然失笑。孙员外说:“笑什么笑,敢念给大伙儿听听吗?”
“这有什么不敢的。”李员外把胡须一掀,调侃地念道,“鄂城西山冲云霄,孙氏仲谋封为神。有谁大胆把地占,全家都进丰都城。——嗬,好大的口气啊。可到底是哪块地,这书上没说嘛!”
孙员外说:“在后头哩。”
李员外翻后页,见书角粘在一起,就用手指头在嘴里舔了一下翻,念道:“天上最贵什么星?什么下凡当忠臣?谁为男?谁为女?谁为道?谁为神?”他瞅了孙员外一眼,不屑地问,“——是这?”
孙员外答:“慌什么慌,你再接着往后看。”
李员外继续翻书,却又粘连着,不由地皱眉嘀咕了一句,“这草纸印的书就是不好”,手指头在嘴里又舔了一下,翻开后页念:“天上最贵紫微星,人祖下凡是忠臣,盘古为男不为女,老君为道是为神。”他点了点头说,“嗯,有些道理。”
孙员外得意地说:“道理在后头呢。”
李员外舔指头再翻第三页:“哪一国,出佛祖?哪一国,出老君?哪一国,出孔圣?哪一国,出王孙?”念完,盯着孙员外质问,“这与坟地有关?”孙员外说:“当然有关,你看第四页。”
李员外舔指头继续翻书:“西天国,出佛祖,中原国,出老君,山东鲁国出孔圣,东吴孙家出王孙。”
孙员外神气的一转身,高声嚷道:“大家伙儿听听,这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吗?”李员外不解地看着孙员外问,“何以见得?”孙员外说,“咱鄂城在三国时是吴国京城,我们孙家就是这书上说的孙家,‘出王孙’就是由王孙岗出。王孙岗就是我们孙家的祖坟地嘛!”
李员外大怒,手指着孙员外刚刚说了句“胡扯”,就一阵痉挛,嘴角流血地晕厥在地……
轿车缓缓前行,江哥双手掩面地哭泣。荆九默默注视着他,良久才问:“是怎么一回事?”江哥泪眼模糊地答:“书上有毒。这孙员外为了抢占我家坟地,竟不择手段地在书上涂了毒药杀人灭口!”荆九一怔,眼前快速地闪过一串画面:李员外翻开第一页,扫了一眼,哑然失笑;李员外翻后页,见书角粘在一起,用手指头在嘴里舔了一下……;李员外继续翻书,却又粘连着,皱眉嘀咕,舔指头再翻书……
荆九明白了,皱着眉头又想了想,不由地豹眼圆睁,攥着拳头在膝盖上一砸,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愤怒地问:“后来呢?”
江哥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说:“我去告状,可是孙员外早已买通了官府,硬说我爹伪造地契,霸占他祖上传下的坟地,以当事人死无对证为由,强行将我家坟地判给了孙家。我娘性子刚烈,忍不下这口气,就到孙家去说理,孙家却仗着有官府撑腰,把我娘赶了出来,我娘一气之下就在孙家门前的树上悬索自尽了。”
说到这里,江哥大哭,猛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他是既为亲人的冤死而愤恨,又为自己没能报仇而痛苦。养母死去的那天夜里,江哥拿着柴刀去报仇,可是他刚刚翻上孙家院墙,就传来一阵凶猛的犬吠,随即响起嘈杂的人声,几个捕快燃着火把举着刀冲过来……
荆九问:“你现在还想不想去报仇?”江哥猛地抬头,睁着仇恨的眼睛说:“当然想啊!”可是不到一会儿,他的目光又黯淡了,语气低沉地说,“但我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是不是还怕他们有防备?”
“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官府的追捕使我清醒,我现在若是杀了姓孙的,即使能逃脱也不行,因为朝廷有规定,作奸犯科的乡贡永远不能参加科举。在爹娘的心中,为李家光宗耀祖是最大的事,我不能让爹娘在九泉之下更加伤心。可这口气我哪能忍……”说到这里,江哥垂首哽咽,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就等你当了官后再去杀那姓孙的,更加威武,扬眉吐气。”
打小就跟着父亲在戏院看戏的荆九,一肚子的佩金印持尚方斩马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故事,因此也打消了现在就去帮江哥报仇的主意。他把江哥的手轻轻从头上松开,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住江哥的肩头,语气有点急切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哥诧异地抬起头:“21岁。”
荆九激动地说:“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水,你还有印象吗?”
江哥困惑地摇着头:“当时我还是个毛毛呢,不过,有人跟我讲过,那年江夏城发大水,我爹是在江中漂流的米桶里救的我……,我这次逃出来,就是想到江夏去找我亲生的爹娘。”
“你有凭证吗?”
“我带着做毛毛时裹的那块褓被。”江哥从身上取下包袱,从里面拿出襁褓,被面是乡下人常用的蓝印花布。荆九拿着襁褓翻看,江哥说,“我也仔细看过,没有记号,凭这想找到我亲生父母难啊!还不知他们在不在世上……”荆九沉吟着说:“我认识黄鹄塆的一个老板娘,她儿子也是在二十年前的大水中丢失的,你何不去见一见?说不定还真是一家人呢。”江哥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但又不忍心拂了荆九的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