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轻负她如花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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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营救黄鹤

这一天,荆九正在荆记商号的账房里算账,算着算着,他拨动算珠的手指越来越慢,似乎在想什么,后来干脆把算盘往外一推,起身走到临街的柜台前,向正在为顾客称盐的伙计问:“我爹呢,还没回?”伙计把秤盘里的盐倒在一张卷成尖角形的干荷叶里,抬头嗯了一声,正要把盐包起来,荆老板踉踉跄跄地进了门。荆九皱了皱眉头说:“爹,你又去喝酒了!”

“几个朋友聚……聚……”

“你那几个朋友啊,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我看都不是正经人。”

“吓,有这样跟爹说话的吗?没规矩。”荆老板说着就往里间走,荆九追着问:“辛氏酒店的盐什么时候送过去?”

“什么辛……辛氏酒店?”荆老板懵懂地问,接着记起来了,前几天他和儿子去江那边看黄鹤跳舞时,曾答应过给那个老板娘送盐的,便把手朝空中一挥,人就站立不稳地朝旁歪了歪:“不送了。百把斤盐还要我送,赚的铜子付力资费都不够,就让她在南市买,多花不了几文钱。女人家就是喜欢打小算盘。”

“怎么能这样?爹——”

“怎么啦?”

“我们那天答应过人家的。”

“答应过的事就不能改了?那是爹一时高兴说的。”

“做生意总得讲个诚信吧!”

“那得看是谁。她既不是大主子,又不是跟前的老客户,我睡着不烧爬起来烧,过江过河的不得精神了?”说着荆老板走进里屋。荆九紧跟着说:“人家一个寡妇盘个店子不容易,想省几个钱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认账。”“我只认利,没利我就得喝西北风!”荆老板往躺椅上一躺,阖上眼皮。

荆九睁着眼睛愣了一刻,怏怏地朝外走,没走几步却听到父亲在说话,“儿子,记着,一升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做人不能太实在,太实在了反而落不是!”他回过头来,见父亲抬起身子正要去拿茶几上的小茶壶,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姿势不对,伸出的手抖索着抓了个空,就抢前一步拿起茶壶递过去。

荆老板捧着茶壶嘴对嘴地喝了几口,放下茶壶抬手抹了抹嘴,接着刚才的话说:“总有那些满足不了的人,一百回你替他做了九十九回,有一回没做到他就不舒服,像是你欠了他没还的,倒不如一回都不做,没指望他自然就没有话说了。”

“这我晓得,问题是说过的话总得要算数,不能……”

荆老板打断儿子的话:“你不晓得的事多着呢!这算什么,她没吃一文钱的亏,谈不上是坑了她。有些人那才真正是坑人,搞批发的,见乡下来打货的不便在客栈久留,就故意叫盐船迟到,使盐价腾贵,你不买也得买,不然的话你还不知道待到哪一天;搞零售的,为了哄骗人们抢着买,诡称盐要断货了,一下子就能获得几倍的利,这且不说,还短斤少两,掺和泥沙,让你吃了亏还高兴得不得了。爹倒不至于这样吧?”

荆九见说服不了父亲,决定自己去买一包盐给辛氏。他从汉阳渡码头过江来到南市,只见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街面上充斥着各种叫卖声:“才出屉的蒸饼哎!”“八—卦—肉!”“破的烂的卖呀!”卖千层饼的把平底锅敲得当当响,旁边是摆地摊的和算命的……

荆九下意识地瞧了瞧,他喜欢吃千层饼,这饼是僧人所食的加油烙饼,据说玄奘从印度归国后在长安慈恩寺专心译经,当他译经至一千卷时,唐高宗命宫廷厨师为他制了这种饼以示犒劳。摆地摊的见荆九朝这边看就大声地喊:“江猪子油,正宗的扬子江江猪子油。客官,买一罐吧,包你烫伤一擦就好。”荆九没理他,继续东张西望地往前走,“张记米栈”“王记绸缎庄”“杨记油坊”等店铺从他眼前闪过,在一家挂着“陈记盐”幌子的商号,他进去买了包盐扛在肩上向蛇山走去。

翻过山梁,荆九就远远地看到辛氏酒店的杏黄酒旗在风中飘扬,心里不禁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加快脚步进了黄鹄塆,第一眼就发现画着黄鹤的照壁不见了,不由得心里一沉。他把盐包放在樟树下的石桌上,一面撩起衣襟擦汗,一面寻思是不是那个恶霸把照壁拆了,原以为恶霸被他打怕了,不敢再来闹事的,哪知道……

正在后悔,却见辛氏从店里出来,于是喊道“大娘,大娘”,拎起盐包走过去。等他到了辛氏面前,心里又是一沉,几天不见,那个精明能干的老板娘已成了苍老蹒跚、脸色憔悴的老太婆了。

“你是……”辛氏睁着昏花的眼睛迟疑地问。

“我是荆九啊,给您送盐来了。”

“哦,荆少爷啊,快,快进屋里坐!”

荆九拎着盐包进了店里,却是屋清灶冷,不见一个食客。他把盐包放进灶间,转身出来问道:“大娘,生意还好吧?”辛氏慌慌忙忙地把一个条凳拖过来让荆九坐,口里说着“哪能好,自从昨天来了妖怪……”,话未说完就低头哭起来。

荆九一脸的惊愕,听辛氏讲了事情原委,顿时心急如焚。也许是天性不知道怕,也许是为黄鹤担忧使他不顾一切,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是不是那“妖怪”的对手,只是为不知道黄鹤在哪里而犯愁,心想妖怪的巢穴大多在山里,决定先就近在蛇山找一找。

可是这蛇山比荆九熟悉的凤栖山、龟山要复杂,整座山呈斜陡长狭形,缭绕如伏蛇,虽说不高,却沟壑纵横,荆棘满山,形势十分险恶。荆九一边走一边找,沿途不是裸露的怪石就是丛生的草木。怪石嶙峋,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百态千姿,如虎坐如熊立,猛然一见恐怖狰狞;草木葱郁,密密匝匝漫山遍岒,原始得让人一进去就找不着北。他嗟叹着朝远山望,枝干虬曲的苍松,有的长在崖畔,有的斜生峭壁,岌岌乎殆哉,是那样的高标,又是那样的孤独无助。林子深处传来虎啸,吓得一只野兔从他的脚边蹿进草丛,却惊起蓬中雀,吱吱地飞向高远的天空,悬崖上的瀑布,也似乎是被虎啸吓得水花飞溅地逃入峡谷……

“这个鬼地方!”荆九越往前走越为黄鹤担心,亡命地四处搜索。他一头钻进黑漆漆的山洞,惊得老鸹扑愣愣地扇着翅膀飞出,哇哇声一直响到林梢;他抓着粗粗的葛藤攀登悬崖峭壁,身子在空中晃荡,石块土渣纷纷朝下坠落;他登上山顶,迎着八面来风,焦急地四下张望,远近山峦云围雾绕,迷濛苍茫,胸中竟涌起一种男儿掉泪的悲怆……

这是要吞吐百川写泄万壑而不得的英雄泪啊,他踉跄着下山,一路坎坷一路长歌: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

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

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

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

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唱罢,他又驻足在山腰茫然四顾,心有不甘地把两手合成喇叭形对着荒山野岭大声喊:“黄鹤,你在哪里——”

黄鹤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脸色憔悴、脚上锁着铁链。传说这山洞原本是锁穴,当年晋伐吴,吴人在这里凭借长江天险抵抗,于江中暗置铁锥,以千寻铁锁横截江面,因此龟蛇两山的北侧都留有固定锁链的洞穴。荆九的呼喊声隐隐约约传来,头发蓬乱的黄鹤一怔,睁着美丽的丹凤眼侧耳倾听,果然是有人在找她,心里顿时一热,长长的睫毛抖动,一滴滴泪珠滚落。她踉跄着往前挣扎,却无法挣脱铁链的束缚,不由得恼恨地拎起沉重的铁链焦急地看了看,又无可奈何地丢下。

哗哗的铁链响声惊动了蛇将军,他从拐角处走过来,拨亮岩壁上的油灯瞧了黄鹤一眼,说:“想走啊?行,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压寨夫人,我立马跟你把锁打开。”

“休想!”黄鹤一声怒斥,丹凤眼圆睁。

“嗬,还鸭子死了嘴巴硬!老子不看你漂亮,早就宰了你。”

“杀吧,有人会找你算账的!”

“你是说吕洞宾吧,哈哈,老子是玉帝派来的,还怕他?”

蛇将军伸手兜住黄鹤的下巴,手臂上的鳞片闪着寒光。黄鹤厌恶地抬手打开,蛇将军却嘻嘻一笑:“告诉你,吕洞宾敢动我一根毫毛,玉帝就不会轻饶他。你是答应不答应?”说罢,洋洋得意地看着黄鹤,却没防着黄鹤“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朝着他的脸上吐过来。蛇将军往后一躲,一边揩着脸一边恼羞成怒地吼:“小娘儿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就办了你,看你还依不依?”说着就扑过去。黄鹤急忙闪身躲开,蛇将军扑了个空,身子朝前一倾,被黄鹤就手抓住了他腰间挂着的钥匙。她抬起未锁铁链的那只脚用力朝蛇将军屁股一踹,蛇将军摔了个嘴啃泥,钥匙到了黄鹤手里。蛇将军爬起来,睁着两只发出绿光的眼睛再次扑向黄鹤,黄鹤又闪身躲避,却正中他虚晃一招的计,被他哈哈大笑地逮了个正着。黄鹤被掀翻在地,见蛇将军压过来,就左右翻滚地不让他落在实处。蛇将军岂肯罢休,更何况这扭曲翻滚本来是他的长项,于是又虚晃几招,哪知屁股刚才重重地挨了一脚,行动就有些力不从心,连着扑了几个空,惹得黄鹤在鼻子里一哼,大有“任尔风流千百度,不堪冷笑一二声”的蔑视。这就很伤蛇将军的自尊心,下决心要很男人地把她“办”了。

却说荆九喊罢见四周依然没有动静,就怏怏地继续朝山下走,边走又边朝东山望,思量着是不是去那里找。又一想那里有鄂国公尉迟敬德修建的弥陀寺,里面供有铁佛,妖怪断然不敢去那里。正犹豫不决,听到山坳里有个山洞传出打斗声,不由的一惊,朝着山洞就跑过去。

既恼火又无奈且不甘心的蛇将军正气喘吁吁地追着黄鹤翻滚,听见洞口传来脚步声,就气不打一处出地吼了一声:“谁?”刚要起身去看,却被黄鹤死死抱住了一条腿。情急之下,他一个海底捞月抓起黄鹤往地上一砸,黄鹤却顺手扯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带翻,两人在地上扭作一团。脚步声咚咚地愈来愈近,急于脱身的蛇将军顾不得怜香惜玉了,对着黄鹤打了一嘴巴,见她“啊”的一声口里流血,两手松开,拔腿就往外走。他想看看谁来了,却没防着冲进来的荆九还没收住脚步就对着他一拳打过来。蛇将军头一偏躲开,却听见“轰”的一响,眼前金光四射,乱石迸裂,吓得他赶紧双脚一跺,化作一缕青烟逃出了山洞。拳头砸在岩壁上的荆九这时也吓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能一拳把石头打出个坑来,发了一下呆,收起拳头一看,完好如初,也不觉得痛,不禁惘然地朝洞口看了看,回头走到黄鹤身边问:“黄鹤姑娘,还好吧?”

靠着岩壁坐在地上的黄鹤抹去嘴角血迹,好奇地看着这个勇猛的青年说:“不要紧。你是……?”荆九答:“我是汉阳卖盐的荆九,在辛氏酒店看过你跳舞。”黄鹤睁大丹凤眼,不敢相信地说:“卖盐的?卖盐的竟能够一拳打破岩石?”荆九羞涩的一笑:“我也奇怪,哪来这大的力?哦,对了,我娘说生我时梦见九头鸟来投胎,所以我爹跟我起名叫荆九。”黄鹤嘴角一抿,闪了荆九一眼,微笑着说:“九个头的鸟,多可怕!”荆九见黄鹤笑,紧张拘束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胆子大起来,伸开十指架在两耳边闪动,做着怪相说:“呜——,九头鸟来了……”

黄鹤被这十足的孩子气逗乐了,伸手把钥匙递给荆九,问:“我娘还好吧?”荆九蹲下身子开着锁:“辛大娘还好,就是蛮想你。”黄鹤一听挣扎着要起来,见荆九想搀扶,就抿嘴笑了笑,娇媚地佯嗔了他一眼,又羞涩地摇摇头,扶着岩壁站起,一步一步地朝洞外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