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用一生的付出赌一生的爱(1)
江哥的话还真的应验了。这天早晨,高大的樟树上几只小鸟正在蹦蹦跳跳地啁啾,树下突然响起木柴撞击地面的沉闷嘭嘭声和清脆的破裂声,吓得它们扑闪着翅膀掠过杏黄酒旗,吱吱地朝天上飞。正在劈柴的江哥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远去的小鸟,闷闷不乐地走到石桌旁,把刚劈开的几根木柴架成“井”字形,又从锯好的树段里拿起一截,在地上直立着放稳……
辛氏从店里出来,朝树下看了一眼,兴冲冲地喊江哥,那神情像是有喜事。江哥放下斧头,撩起衣襟下摆擦汗,朝母亲瞧了瞧,迎上前去问:“娘,什么事?”辛氏说:“昨晚跟你说的事,想好了吧?”江哥无奈地答:“听娘的。”辛氏笑逐颜开:“娘就晓得你会答应,那就说定了啊,早点把婚事办了娘好早点抱孙子你也好安心去赶考。”说着喜滋滋地转身回店里,“我这就去问黄鹤,还不晓得她乐意不乐意……”
黄鹤正坐在灶间门口择菜,见辛氏进来就放下手中的菜叫了声“娘”,随手把身边的小板凳拿过来让辛氏坐。辛氏笑眯眯地坐下,说:“黄鹤,娘的心事你晓得,早就盼着你做辛家的媳妇,你要是没想法,娘就去张罗,一定把你的终身大事办得热热闹闹的,让你满意。”
黄鹤脸一红,低下头择菜不吭声。辛氏高兴地说:“你是答应了?那就太好了!”她激动地牵起黄鹤的手抚摸着,“孩子,过门后娘不会亏待你,只是你现在得避一避。”
“为什么?娘。”
“出嫁,出嫁,哪有未完婚的男女待在一起的,得要按周公‘六礼’礼行到堂(注:行,旧读xìng)。你跟人家的闺女不同,有些规矩可以不讲,但该讲的还是得要讲。”
黄鹤抬起头来问:“周公是谁?这‘六礼’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清楚这个人,只听说是古时候一个皇帝的叔叔,挺有本事,连皇帝都得按他的来。‘六礼’我晓得,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见黄鹤懵懂地看着她,辛氏说,“这名目是有点文绉绉的让人听不懂,其实‘纳采’就是提亲,也叫说媒,表示男家看中了女家;‘问名’就是拿八字,指男家询问女家关于女家女儿的姓名、时辰八字,如果女家答应男家的提亲,就会把女儿的姓名和时辰八字交给男家,男家放在神龛前或者祖先牌位前占卜吉凶,卜的是吉兆,就会决定娶女家的女儿;‘纳吉’就是订婚,表示婚事已经初步谈定了;‘纳征’就是过大礼,男家需要请两位或四位亲戚,——必须是六亲皆全、儿女满堂的全福女人,约同媒婆,带备聘金、礼金和聘礼到女方家中去,完成过大礼的仪式,到这时婚约才算正式定立;‘请期’就是选个好日子成婚,男家会选定一个成婚的良辰吉日,再准备婚期吉日书和礼品给女家,女家受礼同意后,便可以确定婚期;至于‘亲迎’,我们这里叫迎亲,就是在结婚的那天,——也可以提前一天或者两天三天,根据路程远近或者各个地方的规矩定,男方迎亲队前往女家迎娶新娘,这时候新娘才能去见新郎。”
黄鹤听到这里脸又一红,把头低得更下了,羞涩地问:“那我在哪里等迎亲队?”
“别担心,娘都安排好了,你去我娘家,在螃蟹岬,不远,到时候娘找个好命婆跟你上头,再用花轿去接你。”
辛氏说的“上头”,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仪式,指许嫁之后女子需要改梳发式,以表示她不再是姑娘,而是待嫁新娘了。梳头要用新梳子,为待嫁新娘“上头”的人必须是“全福之人”,俗称“好命婆”。“好命婆”一面梳一面说:“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梳发挽髻之后,还要打扮整个头部,包括开脸(用细绒绞去脸上的汗毛),画眉,涂脂搽粉等。此外,娘家还会设宴请客,“上头”的隆重性由此也可见一斑,可是黄鹤却没在意,只是好奇地说:“花轿?我还没坐过呢。”辛氏把黄鹤的手背轻轻一拍:“傻孩子,你当然没坐过,女人一生也就只一回哩!”
“啊,那肯定蛮好玩……”黄鹤甜甜蜜蜜地想,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了一顶花轿,在欢快的唢呐声里颠颠悠悠地晃动。
唢呐声声,花轿在晃动,一支拿着旗锣鼓伞的迎亲队紧随其后在山川田野里行进,傍晚时分来到南湖狮子山的一个村庄。这是一个小山寨,但环境整洁,民风淳厚,一幢幢吊脚楼或两层木楼以及土坯房星星点点地依山傍水,房前屋后大都种植着果木花草。
夕阳余晖里,花轿停在一家喜气洋洋的两层木楼大门前,吹鼓手吹着唢呐高奏《凤求凰》。看热闹的乡民们跑过来,围着花轿齐声唱和: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女方的掌礼先生(俗称“客总”)匆匆从屋里出来,伸开双臂把拥挤在大门口的人往后推,口里喊着:“把大门关上……”
哐啷一声大门关上了,但屋外的唢呐声唱和声欢笑声,仍然一浪高过一浪地传进来,反倒把屋里的空气显得更沉闷。堂屋中央的一张大圆桌旁,已有九位姑娘端端正正地坐着,身后围着一群站立的女人,她们是来陪着哭嫁的,因此个个面容肃穆,沉默寡言。
按当地风俗,新娘一般在婚前一个月就开始哭嫁了,一边哭一边与为她置办嫁妆的娘家人倾诉离别之情,会哭的姑娘可以一个月哭得不重复,先哭祖先,再哭爹妈,然后哭兄嫂、哭姐妹、哭媒人、哭自己,离结婚日越近哭声越凄惨,一直哭到喉咙嘶哑还不住地哭。之所以如此,固然有对养育自己的亲人依依不舍,出嫁后因交通不便利见家人很难的原因,也有对即将去生活的婆家因为不了解产生的恐惧,因此,全家人也个个愁眉苦脸的,把个喜事搞得像丧事。到了新娘出嫁的前一天,也就是礼仪程序中说的“戴花日”,哭嫁进入高潮,亲朋乡邻都要来哭别,加上新娘邀请来的九位最好的未婚女伴来陪着她哭,那气氛更是凄凄惨惨戚戚。
现在这些来陪哭的人显然都已酝酿好情绪,而且等待了好久,听见屋外越来越热闹,站在九位姑娘背后的女人们开始不安分地窃窃私语了,一边议论一边往堂屋背后的楼梯口张望。这座木楼的格局与吊脚楼不同,尽管楼上也有回廊,但底层却是“呑口屋”的三大间,中间叫堂屋,背后是楼梯,堂屋两边的房间叫人间,楼上是子女住的地方。一个来哭别的中年妇女张望了半天,见楼上闺房还是没动静,忍不住对旁边的一个小嫂子埋怨着:“新姑娘怎么还不下楼啊?这陪十姊妹酒就是不能开席咧……”
她所说的‘陪十姊妹酒’,实际上只是哭嫁的一个仪式,首先由新娘哭“十摆”,新娘哭一“摆”,厨子就在桌上摆一样菜,摆完后其余九姊妹轮次哭,最后由新娘哭“十收”,厨子再一样一样地将未动用的菜收进去,菜收完陪十姊妹活动才算告结束。可是现在,由于新娘没到场,这个仪式就不能进行,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家不免都有点急。
小嫂子说:“是啊,明天就是结婚日,花轿也来了,再不唱哭嫁歌,就来不及了。”她四下看了看,又小声地说,“听说这门亲事新郎不乐意,只是因为订了婚约不好翻悔才发花轿,新姑娘正为这事怄气呢”。
中年妇女说:“难怪这陪十姊妹酒一拖再拖的,一直拖到现在都不能哭。”
这时楼上响起凳子的挪动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大家急忙互相传告:“来了,来了,新姑娘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堂屋背后的楼梯上传来迟滞的脚步声,一级一级地往楼下响,一直响到进入堂屋的侧门停住。人们屏息注视楼梯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绣花鞋的秀脚,接着就见披红挂花、开脸打粉、头发绾髻、包着新丝帕的新娘对着堂屋一瞥,在家人的簇拥下款款地向着那个空席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