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朝野之间:“《大衍》写《九执》”一案中的“人际关系现场”
1.1.1 瞿昙譔
按照《新唐书·历志三上》的记载,提出《大衍》写《九执》指控的首告者是“善算瞿昙譔”,原因是“怨不得预改历事”,时间是在开元二十一年(733)。
根据1977年5月在陕西长安县北田村发现的瞿昙譔墓志所载,瞿昙罗生瞿昙悉达,瞿昙悉达生瞿昙譔,瞿昙譔卒于大历十一年(776)夏四月,墓志还交代瞿昙譔“妙年从宦,六十五而即冥”,可知其生于睿宗太极元年(712),在开元二十一年(733)提出“《大衍》写《九执历》,其术未尽”指控时瞿昙譔年方二十出头,其时瞿昙譔在官方天文机构中最多仅担任某个低级职位。
这里《新唐书》称瞿昙譔为“善算者”,已经产生了误解,后人也都把“善算者”理解为“精通算数的人”。然而按张说《大衍历序》所记:“臣说奉诏金门,成书册府。先有理历陈景、善算赵升,首尾参元之言,接承转筹之意,因而绮合编次,勒成一部,名曰《开元大衍历》。”序文中“陈景”是陈玄景之略。从文义看,“理历”与“善算”形成对仗,“理历”是陈玄景的职务,“善算”是赵升的职务,他们都协助张说把一行《大衍历》草稿整理成定稿。因此瞿昙譔在提出指控时应该是一位太史局内的“善算”,一种应不高于“理历”的职位。
另外,《新唐书》说瞿昙譔提出指控的原因是“怨不得预改历事”,显然是揣度之词。因为一行奉诏修历时(721)瞿昙譔年方九岁,《大衍历》颁行时(729)瞿昙譔也才17岁,是不可能对自己没有参与改历而有所怨恨的。
然而,瞿昙譔以当时的年纪和身份,敢于首告“《大衍》写《九执历》,其术未尽”,在当时想必占据了一定的有利条件,或者背后有强大势力给予支持。为了理解这一点,需要从当时的天文历法学者和官员的人际关系现场着手进行探讨。
从瞿昙譔本人的家学背景来看,其祖父瞿昙罗和父亲瞿昙悉达都先后担任过太史令,即官方天文机构的最高长官,所以瞿昙家族在武则天、中宗、睿宗和玄宗等朝天文机构中拥有很强大的势力。直到广德二年(764)杨景风注不空所译之《宿曜经》时还提道:“今有迦叶氏、瞿昙氏、拘摩罗氏等三家天竺历并掌在太史阁,然今之用,多用瞿昙氏历,与大术相参供奉耳。”可见瞿昙家族在来华天竺三家中也是一枝独秀,影响久远。
在瞿昙譔提出“《大衍》写《九执》”指控的开元二十一年,瞿昙悉达想必已经去世,但瞿昙家族在官方天文机构中的地位仍旧举足轻重。可以推测,瞿昙譔敢于发起这样的指控,极有可能得到了与他们家族关系密切又在官方天文机构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元老级人物的支持。这个人物几乎呼之欲出,他就是附和瞿昙譔所提出指控的南宫说。
1.1.2 南宫说
关于南宫说的身世,因其在“两唐书”中无传,故已几乎不可考。但从中国古代天文历法之学传承的一般情形来看,南宫说的天文历法之学很可能来自家族内部成员的传授。唐贞观十四年(640)李淳风曾上表驳傅仁均《戊寅历》所推算的当年合朔冬至日期错误,李淳风的意见得到一位叫做南宫子明的天文官员的支持。此事见载于《全唐文》卷九百六十四《定朔请从李淳风议奏》一文、《唐会要》卷四十二和《新唐书》志第十五历一等处,其中《新唐书》还注明南宫子明的官职为“司历”。又《旧唐书》志第十二历一《戊寅历经》中夹注有“武德九年五月二日校历人前历博士臣南宫子明”等四人的落款。可知在初唐时期的官方天文机构中有一位叫南宫子明的天文官员,主要负责历法的编算。这位活跃于贞观年间的南宫子明与后来活跃于神龙到开元年间的南宫说,很可能属于同一个家族。
现在有史可稽的有关南宫说的最早学术活动是他参与《神龙历》的制定。据《唐会要》卷四十二“历”条载:“神龙元年(705),太史丞南宮说奏:‘《麟德历》加时浸踈。’乃诏更理《乙巳历》,至景龙中历成,诏令施用,及睿宗即位,寝废不行。”其时南宫说的职位为太史丞,从七品下。
关于南宫说负责制定的这部历法,史籍有一些零星记载。据《旧唐书》志第十二历一载:“前史取傅仁均、李淳风、南宫说、一行四家历经,为《历志》四卷。……《景龙历》不经行用,世以为非,今略而不载。但取《戊寅》、《麟德》、《大衍》三历法,以备此志,示于畴官尔。”可见在后晋刘昫修《旧唐书》之前还有一种唐史详细记载了南宫说的《神龙历》术文,但因“不经行用”,故“略而不载”。但对于《神龙历》是否行用过,《旧唐书》与《唐会要》的说法也不一致。估计曾经短暂行用过,睿宗即位而罢,《唐会要》的记载比较合理。
《旧唐书》志第二十三职官二“司天台”条载:“其历有《戊寅历》、《麟德历》、《神龙历》、《大衍历》”,也证实当时《神龙历》确实一度与《戊寅》、《麟德》、《大衍》三历齐名。又《旧五代史》志二“历志”载:“唐用《戊寅历》、《麟德历》、《神龙历》、《大衍历》、《元和观象历》、《长庆宣明历》、《宝应历》、《正元历》、《景福崇元历》,凡九本。”《神龙历》也名列其中。但到《新唐书》志十五历一的记载中就变成“唐终始二百九十余年,而历八改”,《神龙历》未列其中。
现今能找到的关于《神龙历》最详细的记载见于《旧唐书》志第十三历二,其中给出了《神龙历》的主要历法常数如回归年长度、朔望月长度、近点月长度、交点月长度以及五大行星的会合周期等,这些数据也见载于《开元占经》卷105。《旧唐书》和《开元占经》的记载使当代学者能一窥《神龙历》全豹之一斑。
修《神龙历》显然是南宫说学术经历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但是当时正值武周归政于李唐,皇室内部权力斗争剧烈,帝位频繁更替,所以《神龙历》最终没有获得颁行。
史籍所载南宫说下一项天文活动出现在十余年之后的开元八年(720),据《唐会要》卷四十二“浑仪图”条载:“开元八年六月十五日,左金吾卫长史南宫说奏:‘《浑天图》空有其书,今臣既修《九曜占书》,须要量校星象,望请造两枚,一进内,一留曹司占验。’许之。”南宫说奏请朝廷按照《浑天图》制造对应的仪器来通过观测校量新修成的《九曜占书》,这是符合规定的做法,因为天文仪器照例不能擅自建造。这条记载中值得注意之处有两点:一是南宫说的官职变成了武官系列的左金吾卫长史,为从六品上;二是南宫说所修的《九曜占书》,从书名即可推测其中的外来天文学成分(详见本文第三节讨论)。
南宫说接下来见于记载的天文活动就是为配合一行修《大衍历》而开展的天文大地测量活动。《新唐书》志第二十八地理二载:“阳城,……有测景台,开元十一年(723)诏太史监南宫说刻石表焉。”阳城测景台相传为周公所建,在古代被认为是地中。南宫说在地中刻石立碑的活动可以看成是天文大地测量活动的一个开端,其时南宫说的职位是皇家天文台的首领太史监,从五品下。
《唐会要》卷四十二“测景”条载:“开元十二年(724)四月二十三日,命太史监南宫说及太史官大相元太等,驰传往安南朗蔡蔚等州,测候日影,回日奏闻。数年伺候,及还京,与一行师一时校之。”南宫说主持的天文大地测量地点的选取在南北方向上跨越了很大的范围,可谓前无古人。对此同一事件,《新唐书》志第二十一天文一中有更为详细的记载。
史籍所载南宫说最后一项学术活动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在开元二十一年(733)附和瞿昙譔和陈玄景指控“《大衍》写《九执历》,其术未尽”,其时他的职位是太子右司御率,正四品上。
这样,通过散见于史籍的零星记载,可以大致了解南宫说的学术经历以及职位升迁过程。他从神龙元年(705)提出改革《麟德历》开始,到开元二十一年(733)参与指控《大衍历》写《九执历》未尽为止,总共28年间,历任太史丞、左金吾卫长史、太史监和太子右司御率等官职。其可靠的学术活动期限是从神龙元年(705)到开元二十一年(733)。这段时期正是唐朝社会各个方面从经历种种变革走向稳定强盛、中外交流活跃频繁的时期,“《大衍》写《九执》”一案的发生和判决结果的解读,正是需要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来探讨。
1.1.3 一行
在瞿昙譔提出指控时,一行已经去世6年,所以在这一公案中一行是一位“不在场者”。然而作为《大衍历》的编撰者,一行的身份地位、知识结构、学术背景等,对于解读这一公案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关于一行的生平和事迹,在正史、佛藏和笔记小说中都有所记载或涉及,这些内容大多已为学者们所熟悉;关于一行天文历法方面的工作,许多前辈学者也已经从多方面进行了探讨,所以在此暂不先对有关内容展开讨论,只是在此特别强调与本文的讨论有关的两点。
第一点,关于一行天文历法知识中是否存在印度成分和外来影响的问题,经过近几年来一些学者们的研究,答案基本上是肯定的,例如《大衍历》确实吸收了部分《九执历》中的内容。而日本入唐求法僧人最澄在《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中则有更为直接的记载:
至(开元)十二年春正月,(一行)奉敕述《大衍赞》并《开元历》,洎十五年秋末方毕,唐梵参会,共成一义。
这里“唐梵参会”一语明确地说明了一行的天文历法知识机构中和他在《大衍历》的编制中,融合了中国和印度两种历法传统。
第二点,一行是一位被玄宗起用的民间天才。一行被征召到朝廷后,被安置在禁中,与集贤院的学士参校历术。一行当时的地位非常特殊,可以指派专职的天文官员为其工作,但并没有进入专职的官方天文机构任职。
1.1.4 陈玄景
关于陈玄景,史籍的记载非常少,但非常有趣的是,在《大唐新语》卷十三“记异第二十九”中的一条记载同时涉及陈玄景和一行:
一行用勾股法算之,云“大约南北极相去才八万余里”。修历人陈玄景亦善算术,叹曰:“古人云‘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为不可得而致也。今以丈尺之术,而测天地之大,岂可得哉!若依此而言,则天地岂得为大也!”……
同样的记载也见于《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一十五“算术”。从这条记载来看,陈玄景对一行的态度也是很值得玩味的,他对一行的历算之术似乎并不以为然。
综上所述,在“《大衍》写《九执》”一案中的有关人员俨然分成了朝野两派。一行是被皇帝器重的民间天才,没有官方的天文历算传统和背景,但奉旨编制新历。瞿昙譔所奉的天文历算之学则属于瞿昙家族,同时也是官方天文机构的学术传统。所以从当时的人际关系现场来看,在官方天文机构中具有重要影响的瞿昙家族的成员瞿昙譔,在得到官方背景的天文历算家南宫说和陈玄景的支持下,去指控一位去世了多年的民间天才僧一行所造历法中存在的问题,本来是一件很有胜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