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婚姻,有花亦有果
少年时代的我最向往的幸福生活可用四个字概括——逃之夭夭。读沈从文的自传,开篇的一句“君,你能明白逃学是怎样一种趣味么?”,便将我的心思勾引起来。他历数逃学的种种体验:到山地田塍上捉蟋蟀,去果园里偷李子、枇杷,在作坊铺子看人打豆腐、扎冥器,真是有趣至极。于是年少的我就常把“逃之夭夭”四字挂在嘴上,以为那是对一切束缚、压力的抵抗与反叛。
“逃之夭夭”这四个字刻在脑海里太深,以至于在《诗经》中读到《桃夭》一篇时不由得诧异心惊,怎么这姑娘在大喜的日子里竟要“逃之夭夭”呢?再细细看来,才发现此“桃”非彼“逃”。原来这世上本无我向往的“逃之夭夭”,只因为“逃”“桃”同音,才造出了“逃之夭夭”。《桃夭》描述的不是一个女子的任性叛逃,而是对新婚女子最诚挚的赞美和祝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从开头这句便可想见新娘子的风采:身披凤冠霞帔,面敷胭脂水粉,新婚的喜悦让她容光焕发。“夭夭”写出了桃花含笑的风姿,“灼灼”则描摹出其明艳照眼的光华。后世的很多诗人都从这句诗吸取灵感,以桃花比喻美人,最有名的大概就属唐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而我最喜欢的一首则出自明末清初的江南名伎柳如是之手:
垂杨小院秀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诗中的“寒食”“桃花”是在暗用崔护的故事。一句“桃花得气美人中”真有气魄:别人都以美人比作桃花,柳如是却说桃花是借助了美人的灵气才焕发出摇曳风姿,真是个自信的女子!
一个女子若拥有艳若桃花的姿容自然叫人喜欢,但作为新娘,人们对她还抱有更多的期冀与祝愿。“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古时将女子出嫁称之为“归”,暗示她在娘家只是暂住,夫家才是生命的归宿。一个姑娘光有美丽的容颜是不够的,更要有“宜家”“宜室”“宜人”的内在美,方称得上好妻子。“有蕡其实”是祝愿她为夫家孕育更多的子孙。“其叶蓁蓁”则是希望她将自身种种的“好”开枝散叶,以美丽与善良为纽带,让大家庭更加和睦温馨。《桃夭》之妙,就在于它并非在“人面桃花”这层意思上打住,而是从“花”写到“实”,从“实”写到“叶”,由此将一个女人生命的不同阶段——新婚、生子、治家——一一铺展开去。
[元] 王渊《桃花碧桃花》,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无论“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是“桃花得气美人中”,都是描摹女子的好诗句,可惜,它们仅仅落在了外表。艳若桃李的姿容并不是一个女子美满人生的保证。红颜如花般娇艳,亦会如花般憔悴。然而在《桃夭》中我却看到了一个幸福女人的身影,她的生命如生机勃勃的桃树:在美丽的花朵盛放之后,还要结出丰硕的果实,长出繁茂的枝叶。我想,这便是《桃夭》的温柔敦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