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学与文字研究
“兄”、“考”补说
黄国辉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提要:从商末周初开始,“祝”字已经出现从跽跪之形变成立人之形,但当时的变化还仅发生在作为偏旁的字形中。后来随着作为偏旁的“兄”大量变为立人形以后,而这种变化逐渐影响到了独体“祝”字的形体,使得独体的“祝”亦在春秋战国时逐渐从跽跪之形演变成立人之形。时至战国,“祝”字基本上都是作立人形,跽跪之形的“祝”字已较少见。西周时期,由于“考”、“老”二字分化未尽,不仅造成“老”字用作“考”的情况,同样也造成了少数“考”字用作“老”字的情况。由于这一情况还较为少见,所以不能据此认为两者时时通用无别。
关键词:兄;祝;考;老
一
“兄”称是商周社会的基本亲属称谓之一,古文字习见,甲骨文作,金文作、,简帛作、等。但“兄”的本义学界争论较大,尚不能确知。李孝定先生指出,可能与人的形体动作有关,“兄”字无缘以兄长为本义,此义盖借字。后世形声之字日滋,原为借字者,多新创形声字以代之,于是于借字旁另注声符,此字之所由作也。这是较为中肯的。
甲骨文中又有“祝”字作,很长一段时间学界均混同于“兄”字,始自姚孝遂先生才把它们分开。姚先生指出,论者多以为卜辞“兄”、“祝”同字,这完全是一种误解。下部从,下部从,形体是有别的,其用法也截然不同……卜辞所见与数以百计,都是以为祝,以为兄,区分严格,并不相混。偶有以为兄者,当属误刻。如今,姚先生的卓识基本成为学界的共识。
除了以外,姚先生还认为甲骨及金文中尚有、亦表“祝”字,金文以“”为兄是混而无别。对此,沈培先生近年研究认为,西周金文中还没有看到确切的“”可以释读为“祝”的例子,这说明西周时代“”还没有变成“”。其据“国差”的年代认为至迟在鲁成公时,跽跪、覆手形的“祝”字已经开始有立人形的一种写法了。
笔者以为,虽然跽跪、覆手形的“祝”字演变为立人形的时间还难以确定,但大致说来沈先生的看法还是较为合理,即至少西周以前、有别,表祝字,表兄字,常通作贶。这里还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为什么战国以后的“祝”字基本是作立人形的,如葛陵楚简作(乙四:128),(乙四:139)等?
要了解这一点,我们还需要从“祝”字本身的形体入手来说明。商西周时期的“祝”字大致说来可分为两种形体:一种是独体的和,另一种是带示旁的或、等。从甲骨到西周金文,独体的和均表“祝”字,其字形大体尚未发生变化。但带示旁的祝字,其形体到西周时期已经有所变化,这个变化即是其所从的“兄”旁,已经由原来完全的跽跪之形变成跽跪之形和立人之形兼而有之。如“大祝禽鼎”(《集成》01938,西周早期)中的“祝”字作形,禽簋(《集成》04041,西周早期)中的“祝”字作形。而“小盂鼎”(《集成》02839,西周早期)中的“祝”字则作形,“长甶盉”(《集成》09455,西周中期)中的“祝”字亦作形。“柞伯簋”铭文曾记:
柞伯十称弓,无废矢。王则畀柞伯赤金十鈑,赐见。
“见”二字学界多有异议,发掘者隶定为“柷见”,读为“椌朄”,指乐器;宋镇豪先生释为“贶见”;李学勤先生隶定为“柷虎”,读为“柷敔”等等。实际上,裘锡圭先生已经指出,字已见于甲骨文作,两者是一字。裘先生的看法是很正确的。甲骨文中的常作地名,如:
于壬乃田,亡。无名组(屯南2739)
“见”字当读为献,本为动词,这里当是名动连用,指贡纳之物。常隶定为“”。故“柞伯簋”中的“见”当是指周王赏赐给柞伯来自()地的贡物。
从“柞伯簋”中,我们可以看出,甲骨文中的作跽跪之形的,到西周金文中已经开始变成了立人之形的。这种变化远要早于独体的和的变化。笔者以为,独体的和正是受到作为偏旁的和之变化的影响而逐渐也从跽跪之形变成了立人之形。即“祝”字从跽跪之形变成立人之形的时间实际上很早,至少从商末周初就已经开始,只不过当时的变化还仅发生在作为偏旁的字形中。后来随着作为偏旁的和大量变为立人形以后,而这种变化逐渐影响到了独体“祝”字的形体,使得独体的“祝”亦在春秋战国时逐渐从跽跪之形演变成立人之形。时至战国,“祝”字基本上都是作立人形,跽跪之形的“祝”字已较少见。
需要指出的是,沈培先生认为,裘先生关于“柞伯簋”中的字即为甲骨文字的看法是有待商榷的。他认为字和字并不是一个字,怀疑“柞伯簋”中右边覆手形是“”的误写。窃以为,沈先生的看法可能是担心如果“柞伯簋”中的字和甲骨文中字是同一个字的话,就会影响到他所考释的结论,即西周时代“”还没有变成“”。之所以产生这种担心,可能是因为沈先生并没有把独体的和的变化与作为偏旁的和的变化分开。但其实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独体字形的变化和作为偏旁的字形的变化之间关系较为复杂,尤其是在金文中,两者的变化并不是完全同步的。西周时期,作为偏旁的和字形变化不一定就意味著作为独体的、与、之间不存在差别。这就像陈剑先生曾指出的,甲骨金文中有“/”字作,其异体字“”作,但“”字中的“”形,实际上根本就不能看作“宜”字。我们不能据“/”、“”一字说“宜”与“且/俎”同字,就好比不能据“”、“”一字说“兵”与“斤”为同字注1。同样在甲骨及西周金文时期,我们亦不可据、同字和、同字来说明当时、与、同字一样。相反,从沈先生所研究结果上看,西周时期作为独体的、与、之间恰恰是有着严格界限的。
注1:陈剑:《甲骨金文旧释“”字及相关诸字新释》,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80,2007年12月29日.
二
考,《说文》:“老也”;老,《说文》:“考也”。这是许慎所举最为典型的转注之例。甲骨文中有明确的“老”字作、形,似老人拄杖之形,属表意字。目前学界研究多以甲骨文中“考”、“老”同字,西周后逐渐分化,这是学界的共识,可信。但对其分化的过程,则有不同看法。如林沄先生以为,西周时期“考”、“老”二字分化后,“老”字仍有按习惯用作“考”者,“考”字则不能用作“老”字。大概到东周以后,才完全分化为用各有当的两个字。而季旭升先生则以为,尽管“考”、“老”二字在西周时期已经开始分化,但两者仍然时时通用,此即典型之转注;笔者以为,金文中“考”、“老”字例甚多,通观其用字情况,若仅就“考”、“老”关系而言,当以两位先生的看法都有合理之处,但也都还有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其一,关于“寿考”的理解。“寿考”既见于先秦典籍,亦见于周代青铜铭文。先秦典籍均记为“寿考”,周代铭文亦多记为“寿考”,其中有四例倒作“考寿”,分别是春秋晚期的“蔡侯尊”(《集成》06010)、“蔡侯盘”(《集成》10171)与春秋中后期的“叔尸钟”(《集成》00272)、“叔尸镈”(《集成》00285),前两器铭文相同,为一人之物,后两器亦相同。有三例记为“寿老”,分别是春秋中后期的“镈”(《集成》00271)和春秋早期的“夆叔盘”(《集成》10163)、“夆叔匜”(《集成》10282)。详参下表:
季旭升先生盖是看到了此类“寿考”、“寿老”相混用的情况,故以为二字时时通用。其实不然,正如林沄先生所指出,“考”、“老”二字分化后,“老”字仍有按习惯用作“考”者,故以上三例“寿老”当是“寿考”。
“寿考”亦见之于文献,《礼记·曲礼下》:“寿考曰卒”。《故训汇纂》“考”字条下引孔颖达疏作:“寿、考,老也”。这种理解可能是对孔疏的误解。笔者以为孔疏当理解为:“寿考,老也”。《礼记》原文作:“寿考曰卒,短折曰不禄”。“寿考”与“短折”相对,当已成词,不可分开解释。故《白虎通·乡射》记:“老者,寿考也”,即是如此。无论是铭文还是文献所见“寿考”,均当作如是观。因此,笔者以为“寿考”一词当是习语,仅从铭文上看,这一习惯用于早在西周初期就已经形成。“考”、“老”二字自西周以后的分化是很明显的,两者当属不同词义。
需要指出的是,林沄先生认为西周时期“考”、“老”二字分化后,“老”字仍有按习惯用作“考”者,这大体是符合金文情况的。但林先生认为西周时期“考”字则不能用作“老”字,这又是有待商榷的。我们认为就目前所见西周金文实际情况看,“考”、“老”二字确实已经分化,但由于分化未尽,这不仅造成了如林先生所言的,“老”字仍有按习惯用作“考”的情况,同样也造成了极少数“考”字用作“老”字的情况。如:
西周早期的“叔父卣”(《集成》05428)记:
叔父曰:“余考(老),不克御事,唯汝焂其敬乃身,毋常为小子。余兄为汝兹小郁彝。汝其用飨乃辟軧侯逆复出入使人。呜呼!焂,敬哉!兹小彝妹吹,见余,唯用其汝”。
叔父卣
“叔父卣”是1978年出土于河北元氏西张村墓葬,现藏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其器盖同铭,“余考”之“考”分别作和形。按铭文大意“考”皆当是“老”。
西周晚期的“伯公父簋”(《集成》04628)记:
伯大师小子伯公父作簠……用盛稻糯粱,我用召卿士辟王,用召诸考诸兄。用祈眉寿多福无疆,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
这里面的“诸考”当是“诸老”。同属西周晚期的“殳季良父壶”(《集成》09713)记:“殳季良父作姒尊壶,用盛旨酒,用享孝于兄弟、婚媾、诸老,用祈介眉寿,其万年灵终难老,子子孙孙是永宝。”这里的“诸老”盖指在世同宗长辈。两个器物中“诸老”与“诸兄”排序的不同,当是与押韵不同有关。“伯公父簋”中是粱、王、兄、疆、享相押,皆为阳部字;“殳季良父壶”中是酒、老、寿、老、宝相押,皆为幽部字。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我们认为“叔父卣”与“伯公父簋”中的“考”字皆当是“老”字,但这只是由于“考”、“老”二字在西周时期分化未尽的结果,而不是“考”字本身就有“老”字的意义。
可见,西周时期,由于“考”、“老”二字分化未尽,不仅造成“老”字用作“考”的情况,同样也造成了少数“考”字用作“老”字的情况,而不是“考”字绝不用作“老”字。仍需指出的是,虽然“考”字用作“老”字的情况确实存在,但这一情况还较为少见,我们不能据此认为两者时时通用无别。
Supplementary Explanationof“Xiong”and“Zhu”
Huang Guohui
Abstract:From the end of the shang dynasty to the beginning of zhou dynasty,the character“zhu”has gone from being a person.Later,as many of the“xiong”whose works were nearby changed into standing figures,the change gradually affected the form of the word“zhu”,sitting as a figure,as well as the“zhu”,which looked like a man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nd warring states period.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the Chinese character“zhu”,comprising of a sitting figure,is now rare.In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due to the incomplete differentiation of“kao”and“lao”,not only“lao”was used as“kao”,but also a few“kao”characters were used as“lao”.Although this situation is relatively rare,it should not be regarded as no difference.
Key Words:Xiong ZhuKao L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