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碾子
有诗云:
毛粮成米面,碾砣擦碾盘。
富家把驴套,穷人抱碾杆。
不顾头发晕,哪管身流汗。
可怜农家人,从没好茶饭。
记得儿时姥姥曾经让我猜过一个谜语:“石头山木头域,走一天出不去”,这谜底便是推碾子。姥姥多次告诉我,她的老祖宗是如何舂米,她说:“你们这些娃娃真幸福,有碾子了。老古时,米都是用碓臼舂的,活活累死人呀。”
长期住在大城市的人,特别是现在的孩子们,很少有人知道碾子了,不才在此权作介绍:石碾分上下两部分。下面的叫碾盘、上面的叫碾砣(碾轱辘)。碾砣固定在碾框上,碾框是用硬木打成的架子,四边形。碾砣两头的中央有两个向里凹的小圆坑,里面固定着一个小铁碗儿,叫碾脐。碾框的对应位置固定着两个圆形铁棒,与碾脐相对,凹凸相合,能自由转动。碾框的一端有孔,固定在碾管芯上,碾管芯是固定在碾盘正中央的金属圆柱。
这一切组合就绪,再安上碾棍,这盘石碾就可以使用了。碾棍是两根一米左右的木棍,分别插在碾框两端,呈对角线分布。当逆时针推动碾棍,碾砣转动,石碾就开始工作了。
制作碾子的材料,大多是花岗岩。这种石料质地细密、美观、坚硬、耐磨。使用的时间长了,如果碾盘和碾砣的表面磨平了,碾轧东西的速度慢了,这时,请石匠在上面再次凿些细沟,还可以继续使用。
谷子、糜子、黍子等带壳的粮食,就是在碾子和碾盘的转动压轧中,除去外壳,变成小米、糜米、黄米,这个过程就叫碾米。
在得胜堡东北角堡墙脚下,早年有座官衙,从我记事起官衙就塌毁了。在官衙遗址的东北旮旯里,有一座碾房。碾房不大,四面是土墙,房顶覆瓦。每到秋天新谷收获后,这里的碾子就闲不住了。一盘石碾要供数十户人家使用,忙碌的程度可想而知。每逢此时,有的人夜里一两点就起来占碾子。占碾子的形式各有不同,有的放个筐,有的放个小笸箩,有的放个簸箕。时间长了,人们对每家的标记都烂熟于心,一般不会出错。一进腊月,抢碾子的事经常发生。吵起架来你推我搡、剑拔弩张,急高蹦低地互相指着鼻子喊爹骂娘,就像公鸡斗架一般。
推碾子,既是受苦的活儿,也有较高的技术含量。边推碾子、边扫碾盘、边添新粮,随时观察粮食的变化。掌控得不好,不是碾不净谷壳,就是碾碎了米仁。用簸箕簸谷糠,也需要用力均匀、簸动适当。其技术要领,不是三下两下就能掌握的。
推碾子时,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推着碾棍。另一人手拿着笤帚,扫那些挤轧到碾台边上的粮食。人一圈又一圈地推,碾砣一圈一圈地轧。粮食放厚了碾得粗,放薄了就碾得细。碾碎了的粮食还需要一遍一遍地过筛,不时地用手指触摸检查米粒碾轧的程度,直到完全脱壳为止。
雁北多禁忌,无论大人和孩子,都不能在碾房里大小便;也不允许坐在碾盘上休息;女人在经期也不允许进入碾房。谁违反了这些规矩,就要受到责罚。一位嫁到得胜堡不久的寡妇,有一次洗完红主腰子晾在了碾子上,一下子犯了众怒,乡亲们非要让她离开村子不可。最后,经过众人调解,她用碱水把碾盘洗了两遍,在众目睽睽之下,磕头求饶了事。
村民们都认为石碾是有生命、有灵性的。谁家生了娃娃,都不忘在碾盘上挂个红布条。传说,石碾是青龙。春节时,人们不忘用一条红纸写上“青龙大吉”四个字,贴在碾管芯上。记得得胜堡的一位私塾先生,每年都给碾房和磨房写对联,一副是“推移皆有准,圆转恰如环”;另一副是“乾坤有力资旋转,牛马无知悯苦辛”。横批是“青龙永驻”。
少年时,我曾经帮大人推碾子,因而深知推碾子碨磨,是所有家务事中最苦重的营生。尤其冬天的早晨,嘴里呵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手摸住冰凉的碾杆,立刻就想着缩回到袖筒里。回味着刚刚离开的热炕头热被窝,推着推着就打起了瞌睡。我还在黑夜里推过碾子,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照着一张张满是灰尘的脸。一圈两圈、一簸箕两簸箕,我们就这样推着、数着。最后下来满头满身粉尘,骨架子就像散了一样。回家不洗脸不脱衣服,倒头便睡。
现在看来,让那些天生好动的娃娃们,重负之下围着碾道绕圈儿,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但那时没办法,要想吃米,就只有帮大人推碾子,不推不行。
至今忘不了姥姥缠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围着碾盘用笤帚扫米的情景。她老人家没活到电碾出现的一天,否则不知会如何感叹呢!
今天再让孩子们猜那“石头山木头域”的谜语,肯定打死也猜不到。甚至会觉得“走一天,出不去”像庄稼人凑近电灯点烟一样可笑。猜不到谜底也好,可笑也好,那毕竟是一段历史,是一段漫长的不容忘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