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生活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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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炕

在雁北,盖新房都要盘炕。盘炕之前先要脱大坯,大坯就是炕板子。脱大坯先要挖土,得胜堡外御河边上的土地特粘锹,几锹下去汗就上来了。脱大坯光黏土不行,还要掺黄土和沙子,比例要适中,要不日头一晒就变裂子了。和泥更累,先在小山一样的土堆中间挖个坑,灌满水,撒上大橪,大橪就是铡碎后的麦秆麦秸。为了把泥与橪和匀,先用二齿耙捯。一遍一遍地捯,然后两脚上去踩,一脚下去没过了膝盖,甚至到了腿根。两脚不停地交换,直到把泥踩得像和好的面一样。此时人泥合一,像上帝初创时的亚当与夏娃。

脱坯其实很简单,就是找一块平整的场地。把一个正方形的木框坯模摆好,然后把饧到了的泥铲进坯模里,再在泥里摆上几根木棍作为加强筋。泥一定要塞实、塞严、塞匀,坯面一定要刮平。如果鼓出个包来,炕不平,晚上咋睡?

说慢做快,其实真脱起来一气呵成。最爽的一道工序就是,两手猛然往起一抬,瞬间提起坯模。但见一块齐棱齐角、平平整整的大坯,就这样诞生了。

数天后,大坯基本干透了。然后把大坯集中在一起,两横两竖地摞起来。再在坯垛顶上苫上草帘子,就等着秋高气爽那最佳的盘炕季节到来。

盘炕是一门非常艰深的手艺,涉及建筑学、材料学、燃烧学、热力学、流体力学等诸多的学科领域。在炕和灶台的连接处,我们当地称之为“嗓子眼”的地方,就是双曲线造型的。现在火力发电厂的冷却塔外形采用的就是双曲线,至此,你才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炕,还有这么深奥的学问吧。

过去的手艺人盘炕全凭经验。比如,嗓子眼留得小了,没风天时抽力小,烟气就排不出去;嗓子眼留得大了,有风天时,炕内抽力大,烟火都抽进炕内,锅暂且开不了,做不成饭。

如果炕内冷墙部分单薄,保温不好,冬季冷墙就会上霜、挂冰,热量损失很大;同样,如果冷墙抹得不严,走风漏气也不会好烧。

炕面不平,上面可以用泥找平。但烟气接触炕板子底面时流动的阻力就大,影响分烟和排烟速度,又直接影响炕面的传热效果。

炕内的迎火砖和迎风砖摆放不当,也会造成炕内排烟阻力大,造成排烟不畅,增大炕头与炕梢的温差。

另外,如果“炕洞”“狗窝”“落灰坑”太深,炕内就会积存大量的冷空气。灶镬点火时,炕内的冷空气与热烟气就会形成热交换,产生涡流,致使灶镬不好烧。

用来做炕沿的木料很讲究。一条炕沿,最好用一块整的木料。木料必须直溜,没有疤结,没有横茬,宽度与厚度都要适度。最好的炕沿是枣木的,没有枣木水曲柳也行,只有穷人家才会用杨木或松木。

雁北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手艺人艺习人,吃不上就捉哄人”。如果得罪了盘炕师傅,不用怎么坑害你,只给你炕洞子里头摆上一块土坷垃,似堵非堵。三个月后,你家的灶镬就开始倒烟,莜面十几分钟还蒸不熟,因此盘炕师傅一定要招待好。

记得有一次五舅家盘炕,饭菜那个丰盛呀,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张油光黑亮的榆木方桌上的两个大海碗里,白白的豆腐炖着白白的肥膘猪肉;黄澄澄的油炸糕堆满了盘;粉条拌绿豆芽里面还有瘦肉和豆腐丝。尤其那盆粉汤上面还漂浮着黄黄的胡麻油花和绿绿的葱花,真是馋死人不偿命。最恨人的是大碗里一丝一缕的热气四散开来,专往我鼻子里钻,我就用两只小手直往鼻子里紧搂。

那个师傅也太可恨了,谱大去了,全然不理一旁眼巴巴看着的我,滋拉一口酒,吧嗒一口菜。五舅频频给他夹菜,他没完没了地滋润啊!不过那位大侠真不白吃,炕盘得真好烧。

后来听五舅说,得胜堡有一家人盘炕时没招待好那位师傅,炕盘完,生起火来直倒烟,家里烟棚雾罩地就像在熏耗子。第二天晌午又叫来重新招待,吃饱喝足后,这家伙还在炕上睡了一觉。睡醒后,他又上了房,让东家给他递上一瓢凉水,往烟囱里一灌,立马烟气喷涌而出,灶镬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欢快地叫着,锅里的水即刻就响了。

五舅说,其实是这家伙在砌烟道时做了鬼,在里面铺了一张麻纸。水一灌进去,麻纸一破,烟气自然通畅了。五舅由此推理到以前的地主,他说:你不给长工吃好,他能给你好好干?吃亏的还是东家。

在得胜堡,除了盖房垒墙、开山挖渠之外,最累的营生就数打炕了。一般土炕用个两三年,最多四五年就要打。打炕就是清烟灰,换炕板子。农村做饭大多烧柴草,炕洞子里积累了大量的烟灰。时间久了,烟不能顺利从炕下面的烟道通过,就会影响做饭和取暖,所以必须适时把炕洞子里的烟灰掏干净。炕面日久天长也会变形和开裂,烟从裂纹处冒出,所以过几年也得拆了换新的。

打炕是个苦差事。打炕前要先把家具行李铺盖苫严实。当你把炕板子揭开时,一股热浪腾空而起,整个家里充满了烟尘,呛得气也喘不过来。等把炕拆完打扫干净,再看拆炕人,全身上下早已乌黑,好像刚从煤矿出来的下井工人。

旧炕板子是很好的肥料,人们绝不会丢掉。把旧炕板子粉碎,在下雨前洒到地里,炕肥借雨水力量,很快就被庄稼吸收了。

关于老家的炕还有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爱和温暖蕴藏其中。火炕凝聚着亲人无尽的爱,讲述着家乡最美的故事。

得胜堡是我的故乡,我总想写点东西给这个曾经养育过我的地方。自己虽有艾青对故土的深沉大爱,却无沈从文清新隽永的笔端,只好细数碎念记忆的片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