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画像(索恩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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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和为贵

圣德太子在日本无人不知。最古老的正史《日本书纪》记述了他的伟大形象,大致是这个样子:

五三九年到六二八年近百年间有五位天皇,依次是钦明、敏达、用明、崇峻、推古,后四位都是钦明天皇的儿女。圣德太子是用明天皇的次子。父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用明天皇死后母亲又嫁给圣德太子的同父异母的长兄,那时候日本就这样。不知为什么,这位皇后临盆在即还巡行禁中,就把圣德太子生在了马厩门口。生而能言,长大了能同时听十个人诉讼(这就是兼听则明?),而且能预知未来,所以叫“上宫厩户丰聪耳太子”。

用明天皇得病,诏群臣曰:朕打算皈依三宝,爱卿们议议。群臣入朝而议。权臣物部守屋大怒:我们有“国神”,为何敬“外神”。天皇崩,大臣苏我马子讨伐物部守屋,守屋是马子的大舅哥。十五六岁的圣德太子“束发于额”,跟在苏我军后面,见屡攻不克,匆匆用木头制作了四天王像,信誓旦旦:“今若使我胜敌,必当奉为护世四王,起立寺塔。”果然得胜,于是造四天王寺。寺在大阪市,几度焚毁,如今人们游览的殿宇是第二次大战后重建的。

有人献山猪,崇峻天皇说:何时才能像砍断猪脖子一样砍断我讨厌的人。苏我马子得知大惊,谋杀了天皇,敏达天皇的皇后继位为推古天皇,这位三十九岁的女人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女帝,比武则天早一百年。她“立上宫厩户丰聪耳皇子为皇太子,仍录摄政,以万机悉委焉”。这段文字大概是取自海那边的唐朝,李世民杀了太子和齐王两兄弟,高祖立他为皇太子,诏曰:“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奏闻。”

圣德太子卒于六二二年,五十年后天智天皇崩,某地惊现小鸡四条腿。天智天皇的弟弟大海人皇子起兵,这就是日本史上有名的壬申之乱。天智天皇的儿子大友皇子(也有说他当了半年多天皇,明治年间追谥为弘文天皇)兵败自缢。大海人皇子即位为天武天皇。皇子舍人亲王奉诏编修《日本书纪》,汉文纪传体,七二〇年脱稿,从神话时代迤逦记述到持统天皇朝。持统天皇是天武天皇的皇后,天武天皇死后继位。一般认为日本历史从天武天皇以后才较为明白。

史学家津田左右吉说,中国正史不可信。不消说,他的意思也不是《日本书纪》就可信。推古女帝比圣德太子长寿,五九二年至六二八年在位,几乎与隋朝(五八一~六一九)相始终。六三六年成书的《隋书》对倭国也略有记述。据之,“王妻号鸡弥,后宫有女六七百人”,那么,倭王即天皇就该是男性。到底信谁呢?好像日本史学家多是信《隋书》。隋三世而亡,三十余年间日本数次派出遣隋使,而隋朝也曾“遣文林郎裴清使于倭国”。《日本书纪》不讳李世民之名,记他为裴世清。东汉末年,倭国大乱,共立卑弥呼为王,这女子“罕有见其面者”,能以鬼道惑众,把国事交给男弟佐治,日本的结构从此就是二重的。被神化的天皇似乎不需要政治权力,需要的是权威。看《日本书纪》所记,好像裴世清是在大门外“两度再拜”,没有跟倭王照面,但《隋书》记载,“其王与清相见,大悦”,还客套了一番,那么,即便倭王“黥臂点面文身”,裴某也不至于看不出男女吧。莫非这倭王是摄政的圣德太子代理,演了一出戏?此事属于死无对证,却似乎也表明日本自古就是个让人摸不清搞不懂的民族,倒也未必是我们不用心研究它。总之,《隋书》只字未提倭国有一个执掌大权的皇太子。

倭与隋的交往算不上融洽,先是他们讲风俗,什么“倭王以天为兄,以日为弟,天未明时出听政,跏趺坐,日出便停理务,云委我弟”,让隋文帝哭笑不得,斥之“太无义理”;再是国书上写“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又让隋炀帝觉得无礼,不悦。但他也没计较,第二年就派遣裴世清率团回访。不少日本人却大为兴奋,认为这句话是圣德太子写的,敢于跟大隋皇帝平起平坐,真是长日本威风。不过,也有人笑笑,譬如谷泽永一,他说:翻遍日本古籍,哪里也没有这句话。连制造圣德太子传说或神话的两本典籍《上宫圣德法王帝说》和《圣德太子传历》也没有此说。以朱子学为国学的江户时代,文化人当然都知道《隋书》上的这句话,但如此不知礼的说法叫他们脸红,简直是国耻。《日本书纪》编撰者的汉文水平自然高过一百年前,所记的国书写作“东天皇敬白西皇帝”,就显得懂礼貌了。

圣德太子的一大圣业是“亲肇作宪法十七条”,全文约千字,博采中国文献,其汉文水平在《日本书纪》中也确是奇葩。江户时代有个叫狩谷棭斋的考证学家最先起疑,这宪法不是圣德太子之作。津田左右吉也早就主张十七条宪法是《日本书纪》编撰者伪造。哲学家梅原猛认定是圣德太子的手笔,因为能够把山寨做得跟真的一样,那只能是了不得的名人,大概圣德太子在高丽僧慧慈之类高人协助下制作的。

十七条宪法第一条劈头是“以和为贵,无忤为宗”。《论语》有“礼之用,和为贵”,但近年来我们中国人也挂在嘴上,却像是“逆输入”,学习日本所独有的优秀精神呢。去掉“礼之用”,“和为贵”就变质为一般见解的命题。谷泽永一说:“这一手被以后的日本人最喜欢。此做法叫断章取义。汉日辞典等解释这手法,是不顾诗或文的整个意思,只摘取对自己有用的部分,按自己的随意解释来应用云云,几乎要脱口说不妥,但就是靠大用特用这一手,我国的学问及思想向独创发动了引擎。引进外国文化,要是光留心整个文脉,到头来就彻头彻尾跟那个国的人一样了。也许需要有学者到这种地步,充当文化的中介,但我们一般人始终是日本人就行了。”又说:“把和这个字无限扩大,认识为世间的规矩、人的规矩、政治的规矩是日本的传统。但日本人相当的随机应变,虽然在顺应时潮,旗号却总是和。”

“无忤”也出自中国典籍。即便是盛赞十七条宪法的人也向来不爱提“无忤为宗”这四个字。无忤,就是不违逆,顺从才能和,这两句是前因后果,相辅相成的。日本人顺从自然,顺从领主,顺从天皇,及战败后对美国占领军也丝毫不违逆,都不是为了和,而是无忤使然。无忤倒像是日本人的天性,和就是这种天性在现实中呈现的景象。宪法十七条,好像日本人只记住以和为贵,对于他们的思想形成颇重要。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精神非天成,而是人造。因时制宜地创作各种精神,如武士道精神、雷锋精神等,倘若持之以恒,就可能被当作传统的民族精神。

谷泽永一不仅认为十七条宪法是杜撰,而且根本不承认有圣德太子这么个人。他是大阪人,评论家、书志学家,可冠以著名二字的,二〇一一年去世了。好像在社会上被划为右翼,但特立独行,我向所佩服。他的那位盟友渡部升一时常以过激为卖点,就令人讨厌。二〇〇四年谷泽出版一本书,叫《圣德太子不存在》。“圣德太子不存在,早就成了学界的常识”,那他为什么还写了这么一本书呢?况且他也不是搞历史的,虽然可能比他推崇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少一些小说家言。原来在他看来,“圣德太子是虚构,这个知识好像还未必能说在世上广为普及了”。或许一般人并不要去分清史实与传说,多数学者也不愿拆大众的台,戏就照旧演下去。据《日本书纪》所记,钦明天皇在位的五五二年,百济圣明王遣使“献释迦佛金铜像一躯,经论若干卷”,天皇“欢喜踊跃”,但苏我氏崇佛,物部氏排佛,两派对立,发展为战争,圣德太子闪亮登场。这段记述其实并不是日本的历史,而是利用隋唐末法思想的文献所编写的故事,好似中国佛教史的山寨版。《日本书纪》创作了一个圣德太子,无非说日本也出了圣人,就从思想上归属了大陆文化圈。

《日本书纪》称圣德太子为皇太子,未出现圣德二字。其实,那时候尚无皇太子制度,天皇的称呼也没有。水户藩主德川光国召集学者编撰《大日本史》(汉文纪传体,一九〇六年完成),“辑成一家之言”,对幕末尊皇思想影响甚大,正文也不用圣德太子之名。从史料来看,圣德太子这个叫法最早出现于七五一年成书的汉诗集《怀风藻》序文。大约十世纪初出现了一本汉文编年体的圣德太子传《圣德太子传历》,彻底把圣德太子传说化,后来流行开太子信仰。这本集大成的传记开篇道:用明天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夜,妃梦。有金色僧,容仪太艳,对妃而立,谓之曰:吾有救世之愿,愿暂宿后腹。妃问:是为谁乎?僧曰:吾,就是菩萨,家在西方。妃曰:妾腹垢秽,何宿贵人?僧曰:吾不厌垢秽,唯望尠感人间。妃曰:不敢辞让,左之右之随命。僧怀欢色,跃入口中。妃即惊窹,喉中犹似吞物。妃意太奇,谓皇子。皇子曰:你之所诞,必得圣人。”百济派王子阿佐朝贡,礼拜圣德太子是“救世大慈观音菩萨”。

教科书或历史书籍上常见一幅圣德太子的肖像:两撇髭,几绺髯,持笏,腰挂一柄长剑,两旁各立一小人,是两位王子。构图类似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传说是百济王子阿佐画的,也有说是中国人的作品。明治维新以后文明开化,废佛毁寺,法隆寺惨遭破坏,难以维持,把三百多件寺宝献给皇室,赏赐一万日元,得以维持寺庙。其中就有这幅画,一旦为皇家所有,多么贵重的宝物也不列为国宝。经济大发展的一九五八年发行万元大钞,印上圣德太子的这个头像。一九八二年有人提出他不是圣德太子,或许此说所致,一九八四年用福泽谕吉取代。现行教科书的图片说明也改为:传为圣德太子。四天王寺藏有圣德太子亲笔书写的《四天王寺缘起》,国宝,也早已判明是伪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