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木待问的故事
木待问(1140~?),字蕴之,温州永嘉人,绍兴三十二年(1162)得漕解,隆兴元年(1163)举进士第一名,授平江府签判,累官礼部尚书。曾通判洪州,出知吉州、湖州、宁国府、福州、婺州等,屡遭论劾。
木待问是洪迈的女婿,洪适《慈茔石表》载:“许嫁之二女,婿左承事郎、签书平江军判官木待问,左迪功郎、饶州司户许及之。”木待问提供的《夷坚志》故事出现在丙志与丁志。丙志大约完成于乾道三年至乾道七年(1167~1171),而“丁志撰成于淳熙五年,绝不能再晚了”。这期间,洪迈乾道三年至四年在临安,乾道五年回归乡里,乾道六年起至淳熙五年(1170~1178)曾出知赣州、建宁府等,而木待问曾通判洪州。
《夷坚志》有七则木待问提供的故事。第一则故事是丙志卷六的《温州风灾》:
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温州大风震地,居人屋庐及沿江舟楫,吹荡漂溺,不胜计。净居尼寺三殿屹立,其二压焉。天庆观钟楼亦仆,唯江心寺在水中央,山颠二塔甚高峻,独无所损。先是两日,有巨商舣舟寺下,梦神告曰:“后日大风雨,为害不细,可亟以舟中之物它徙。吾今夕赴麻行水陆会,会罢即来寺后守塔矣。”商人如其戒。麻行者,村中地名也。继往侦问,果有设水陆于兹夕者。初,郡有妇人,年可四十许,无所居,每乞食于市,语言不常,夜则寄宿于净居金刚之下。诸尼皆怜之,不忍逐。风作之前日,指泥像语人曰:“身躯空许大,只恐明日倒了。”去弗宿。已而果然。
前述林熙载的《江心寺震》,故事叙述几乎是在大全景的视角下完成,故事人物仅以“小民数十”“众僧”“观者”“有行者”“一神”称之,营造出形象模糊的距离感。相比而言,木待问的《温州风灾》叙述层次相当丰富,开篇“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温州大风震地,居人屋庐及沿江舟楫,吹荡漂溺,不胜计”,用远景俯视整个温州受灾的情况,然后视角在净居尼寺、天庆观、江心寺及二塔之间移动,交代这些宗教场所不同的受灾程度。视角再推进至具体的人物,人物的背景来历、语言行为与心理动机都一一做了交代。《江心寺震》的另一个特点是对故事中报应情节既敬畏又有所疑虑的心理,而《温州风灾》则热心宣扬佛教的神奇。故事中商人并没有任何奉佛的行动或者其他善行,仅仅因为亲近佛寺而在风灾中得到佛教的护佑。故事刻画了两位佛教形象,一位是巨商故事中的托梦之神,除了无条件地对“舣舟寺下”的巨商出手相救之外,还要“今夕赴麻行水陆会,会罢即来寺后守塔矣”,是为保佑人间平安而不辞辛劳、四处奔波的佛教神明。另一位乞食妇人显然并非受人嗟食的凡庸之辈,即使不是佛教神明的化身,至少也是一位勇猛精进的佛教修行者,乞食于市以及夜宿金刚像下可以理解为她修行佛教的独特方式,“语言不常”的预言能力以及风灾之前宣示金刚泥塑即将倒塌,则显示出佛教的神奇。
木待问讲的第二则故事是《诸天灵应》:
永嘉许及之深甫之父,事诸天甚著灵应。盗尝夜入门,家未之觉。许老梦寇至,为巨人持长枪逐之,惊寤。遽起视,外户已开,略无所失。明旦,见一枪于大门之外,不知从何来,及入诸天室焚香,则神手所持枪失之矣,始悟昨梦。
许及之,字深甫,永嘉人,隆兴元年(1163)进士,官至知枢密院。木待问与许及之不但是同乡、同年进士,还同为洪迈的女婿。诸天是佛教中的护法众天神,故事讲许及之父亲侍奉诸天而获得救助之事,这是熟人之间流传的故事,也明显表现出尊崇佛教的态度。
与林熙载的《宗回长老》类似,第三则《福州大悲巫》涉及福建的宗教人物,不过不是禅僧,而是巫师。故事讲“里民家处女,忽怀孕”,大悲巫认定是舍前池中鲤鱼怪作祟,于是驱使邻舍两小儿入池捕杀大鲤,作法使处女腹孕消失,这是一个典型的鬼怪故事,并没有体现出报应的观念。大悲巫作法时“观者踵至,四绕池边以待”,可见此事引起当地轰动,流传甚广。木待问知福州时间晚至庆元年间(1195~1196),《夷坚志》丙志完成于乾道七年(1171),据此推测《福州大悲巫》并非木待问亲见之事,可能大悲巫的事迹已经扩散至温州。
第四则故事是《张八削香像》:
温州市人张八,居家,客持檀香观音像来货,张恐其作伪,欲试之,而遍体皆采绘,不可毁,乃以小刀刮足底香屑爇之。既而左足大痛,如疽毒攻其内者。药不能施,足遂烂。至今扶杖乃能行。
这也是典型的佛教灵应故事,故事的人物形象与情节、细节都非常生动,如果不是木待问生活中亲见之事,就应该是当地流传甚广的故事。
以上四则故事都收录在丙志卷六,《夷坚志》丁志卷一一还有木待问提供的三则故事。其中《李卫公庙》讲述木待问自己中举那年在温州城东李卫公庙的祈梦之事,是一则科举梦占故事,也显露出木待问得中进士第一名的侥幸与得意之情。另一则《郑侨云梯》也是科举梦占故事,但故事人物是“莆田(今属福建)郑侨惠叔”,事情发生在“乾道己丑(1169)春省试中选,未廷对”之时,地点应该在临安,并不属于温州故事。
《天随子》是木待问待阙时发生的故事:
乾道六年,木蕴之待洪府通判缺,居乡里。火焚其庐,生事垂罄,作忍贫诗曰:“忍贫如忍灸,痛定疾良已。余子爱一饱,美疹不知死。步兵哭穷途,文公谢五鬼。百世贤哲心,可复置忧喜。通经作饥面,伟哉天随子。九原信可作,我合耕甫里。”逾年,梦一翁衣冠甚伟,来言曰:“若识我乎?我则天随子也。以君好读予文,又大书予《杞菊赋》于壁间,顷作诗用忍饥事,又适契予意,故愿就见,为君一言。予昔有田四顷,岁常足食,惟遇潦则浸没不得获。忍饥诵经,盖此时也。今子有回禄之祸,而穷悴踵之,是水为我灾,而火为子厄也。然予田尚在,独为蝇蚋所集不可耕,无有能为予驱除者,不免慁子耳。”既寤,殊不晓其言。晨起,偶整比夜所阅书,而《笠泽丛书》一策适启置桉上,视之,乃《甫里先生传》,前日固未尝取读也。篇中有云:“先生有田十万步(原注:吴田一亩二百五十步),有牛减四十蹄,耕夫百余指,而田污下,暑雨一昼夜,一与江通色,无别己田他田也。先生由是苦饥困,仓无斗升畜积。”正与梦中语合,而一田字上有二死蝇粘缀,嗟叹甚异,为拂拭去之。
天随子是唐代文学家、农学家陆龟蒙(?~881)的别号。陆龟蒙字鲁望,长洲(今江苏吴县)人,别号天随子、江湖散人、甫里先生。曾任湖州、苏州刺史幕僚,后隐居松江甫里,《笠泽丛书》是陆龟蒙的杂文集。《甫里先生传》是陆龟蒙戏撰的自传,《天随子》中所引内容的完整段落为:
先生贫而不言利,问之,对曰:“利者商也。今既士矣,奈何乱四人之业乎?且仲尼、孟轲氏所不许。”先生之居,有地数亩,有屋三十楹,有田奇十万步(吴田一亩当二百五十步),有牛不减四十蹄,有耕夫百余指。而田污下,暑雨一昼夜,则与江通色,无别己田他田也。先生由是苦饥,囷仓无斗升蓄积,乃躬负畚锸,率耕夫以为具。且每岁波虽狂,不能跳吾防,溺吾稼也。或讥刺之,先生曰:“尧舜霉瘠,大禹胼胝,彼非圣人耶?吾一布衣耳,不勤劬,何以为妻子之天乎?且与蚤虱名器、雀鼠仓庾者何如哉?”
这篇自传表达了陆龟蒙通过自耕自足保全人格独立以及诗书自足之精神,并以“蚤虱名器、雀鼠仓庾”讥刺功名利禄之徒。木待问中进士高第、转辗宦游,又屡遭论劾,谈不上清廉高洁。只是在他回乡待阙期间,因为“火焚其庐,生事垂罄”,作诗哀叹忍贫之痛,并以陆龟蒙耕读生活自况。这则故事在《夷坚志》中比较特别,展现了木待问在乡待阙时牢骚满腹、顾影自怜的不愉快的生活。
与林熙载提供的故事一样,木待问的故事也可分为温州本地的报应故事,包括《温州风灾》《诸天灵应》《张八削香像》;可能在温州流传的外地(福建)鬼怪故事《福州大悲巫》,以及科场命定故事《李卫公梦》《郑侨云梯》;而待阙故事《天随子》很难归入这三种类型,可以单独进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