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可破译,难以理解及神秘
首先,无意味(insignificance)和无意义(meaninglessness)并不相同,但这些词作为形容词时——“无意味的”和“无意义的”,有时可以互换使用。无意义指向的是那些本身不具有重要意义的事物,它可以是一个人抓不住的,或无法理解的事物,也可以视为意义不统一的事物。在第一种情况下,如生活环境中出现的某些符号,它们拒绝发送它们所承诺的意义。比如,对大多数外国游客来说,日本巴士上的说明性文字便是无意义的,尽管对本地人和外地游客来说,上下文语境有助于识别这些符号,但游客无法弄懂这些隐含的所指,也无法通晓这种符号所代表的实际内容。因此,日本文字是主观而非客观上的无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某些信息对接收者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但它不会就此停止,依然作为表意的符号。如果外国人学习语言足够努力,他们的感知就会从无意义变得充满意义,就会产生早期的符号意识体验,在第一次接收过程中,“无意义”指的是“不可破译”。
在第二种情况下,“无意义”也可以成为一种符号,它的内容你能理解,但与严密的逻辑无关。日本公交车上经常令外国人困惑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司机的行为姿势。每当一个新司机上车,他或她(大部分是他)就会在乘客面前脱下帽子并鞠躬,大多数外国人能理解这种动作的意义是表达尊重。这样看来,此姿势意义对他们来说并非不可破译,它的符码意义和许多姿势符码类似,在全球范围内,放低身体的某些部位或动作表示谦逊。但来到日本的外国游客,可能会觉得这种姿势动作难以理解。难以理解就是无意义的第二个方面。通常,游客们不会无视这个符号代表的意义,但却不明白这个符号指向谁(对谁鞠躬)。司机上车、鞠躬,却并没有乘客鞠躬回应(除了一些尴尬的外国游客),当地人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司机鞠躬,然而日本司机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个动作,且不敢有丝毫怠慢。外国人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那是毫无意义的。
当然,这也是主观而非客观层面上的无意义。事实上,这种姿势作为表意的符号,表面上看起来毫无意义,不是因为它本身无意义,而是源于外界因素——外国游客对日本文化缺乏了解。在第一个例子中,用日本文字写的说明对作为解码者的外国人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忽略了把点和线的图案与精确的语义内容联系起来的语言编码,正如前文所言,学习日语会将无意义变得有意义。在第二个例子中,鞠躬姿势对外国人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但并非不可破译,而是让人难以理解。外国人忽视了与这些姿势相关的文化符码,这种姿势不是精确的语义内容(明确的“尊重”语义),而是语用内容。随着游客对日本文化熟悉程度的提高,它们会将这种无意义转换成有意义。他们会明白,日本文化中有着许多与西方文化不同的语义内涵和语用要求,文化空间分隔的作用是不同的,在日本,口头语言和姿势规则都必须适应这种不同的分隔感。
迄今,皮尔斯具有传奇色彩的符号定义隐含地支持了这两种理解无意义的方式。如果符号是“一物代另一物,是对某人在某语境而言”,接收者可能无法将符号的“某物”与它所代表的“另一物”联系起来,即无意义也代表不可破译。他或她也可能无法理解符号指向谁,即难以理解,也是无意义。
这种差异让人们可以更好地联系“上下文语境”,这要归功于符号的识别和接收,尽管它还没有完全发送它含有的内容。在第一个例子中,外国游客忽略了用日本文字写的说明所代表的含义,而且他们认为这些说明的内容只是指向当地乘客。这就是他们仍然把这些说明当作符号,却又认为它们毫无意义(不可破译)的原因。在第二个例子中,外国游客不知道鞠躬仪式指向谁,但他们依然相信它一定代表某种意义。对外国游客来说,这样的仪式符号是无意义的(难以理解的),但这并不影响它作为有意义的符号而存在。
然而,当一个符号代表的意义以及指向被忽略时,又会发生什么呢?第三个例子同样与日本公交车有关,但情况更为复杂。如果人们忽略了语义和语用符码,符号能被识别成一个意义的承诺吗?在晚上乘坐日本公交车时,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些麻绳串儿结在栏杆上,对大多数外国人(如果不是所有外国人的话)来说,无论是在“不可破译”的意义上(不清楚麻绳串儿代表什么),还是在“难以理解”的意义上(不清楚麻绳串儿指向谁),这些麻绳串儿看起来都毫无意义。但是,这类麻绳串儿仍然被视为符号,且是一种颇具意味的承诺。一个经常乘坐公共汽车的乘客很快就会意识到:(1)只有麻绳串儿出现,而非其他的物质材料出现;(2)它们总是在同一栏杆上、用同样的方式打结。因此,哪怕外国乘客不知道这些麻绳串儿代表什么意义或者指向谁,他们也会开始意识到,在世界上,这些麻绳串儿是某种图案,在日本公交车上看到的麻绳串儿无意义,因为它既无法被破译又难以被理解。
这是“无意义”的第三个定义:从“神秘”意义上说,无须语义和语用功能的事物是无意义的,这种观点也体现在皮尔斯的符号定义中。符号不仅代表某种事物和指向某人的东西,而且这种意义的代表和指向都基于“某一方面”。当外国乘客经常在日本巴士的栏杆上看到一串串的麻绳时,这些串儿在他们看来不仅在不可破译和难以理解的层面上无意义,同时也在神秘层面上无意义,因为它们既不可破译,也难以理解。然而,它们看起来仍像是有意义的符号,并引发一种微妙的、神秘的甚至是令人不安的具有意味的承诺,这源于它们的图案特征:麻绳串儿不会以任何其他材料、形状出现,也不在其他位置出现,因此它必定指向某种意义。换句话说,物质性存在只有某些部分被反复选择,而其他部分则被丢弃。这一事实表明:这种选择很可能是某方面的可感知的表达,在这种表达中,符号对某人而言意味着某物。如果乘客们忽略了“某物”,是因为他们忽略了“某人”,他们认为这些麻绳串儿源于一种意味的承诺,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承诺是如此无力,以至于只能领会到其抽象的可能性,但这也足以预示符号意义的显现。频繁乘坐日本巴士而感到困惑的乘客,最终会意识到,这些麻绳串儿实际上是在巴士扶手上用于捆绑宣传单页的“遗留物”,这些宣传单页在清晨被分发,大部分在夜间消失了,也可能是被其他乘客带走了。因此,麻绳串儿是宣传单页的指示性遗留物,这种做法在日本公共交通中是不足为奇的。
如果说第一个例子中的无意义是通过熟悉符号背后的语言符码而转变为有意义,第二个案例中则是通过熟悉的符号背后的文化符码转变为有意义,在第三个例子中,经验观察使乘客能够把可能的隐含意义和实际的意义联系起来,只有在不同时间重复乘坐同一辆公共汽车,才能把这种神秘弄懂,甚至变得对它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