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九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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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直而無禮則絞”釋讀

杜曉文

【内容提要】文章嘗試對楊伯峻《論語譯注》中“直而無禮則絞”一則的注釋問題進行商榷,得出的結論如下:“直而無禮則絞”該釋讀爲“直率而不知禮就會不合”或“直率而不知禮就會産生矛盾”。譯本中對“絞”字的解釋應該是“絞,剌也。兩繩相交而緊謂之絞,引申爲乖剌”。

【關鍵詞】楊伯峻 《論語譯注》 直而無禮則絞 剌 刺

“直而無禮則絞”出自《論語·泰伯》篇:“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楊伯峻《論語譯注》中將其譯爲“心直口快,卻不知禮,就會尖刻刺人”[1]。這個句子的釋讀似乎向來争議不大,但筆者在翻閲了其他譯本之後,發現其中還是存在明顯的差異。

一、“絞”在各《論語》譯本中的解釋

形成分歧的主要原因在於學者對“絞”這一詞的解釋不同,目前主要有四種觀點:

一是絞刺也。這個解釋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何晏的《論語集解》,其引馬融言:“絞,絞刺也。”[2]此後,南朝皇侃的《論語義疏》、北宋邢昺的《論語注疏》都沿襲這一思路,將“絞”釋爲“刺也”或“絞刺也”,即“刺人之非”。

二是急也。鄭注曰:“絞,急也。”這一解釋因爲南宋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而進一步得到推廣。此外,陳濬、錢穆等也皆認爲“絞”是“急”或“急切”之意。

三是將前兩種觀點相結合。比如:

謝冰瑩、劉正浩等《新譯四書讀本》:“絞,急切也。刺人之非。直爽而不合禮,便會急切責人。”[3]

康有爲《論語注》:“絞,急刺也。直者絞刺人短,反不可行矣。”[4]

孫欽善《論語注譯》:“絞:急切刺人。直率而不符合禮就會尖刻傷人。”[5]

四是乖剌也。比如:

劉寶楠《論語正義》:“‘絞’者,兩繩相交之名,故引申爲乖剌之義。”[6]

黄懷信主撰《論語匯校集釋》:“絞,兩股相交也,引申爲乖剌、不合,今所謂産生矛盾。”[7]

這是少數將“絞”的解釋和其字形、本義聯繫起來的説法。

二、“絞”的本義以及段玉裁的觀點

筆者認爲要爲“絞”尋求一個正確的解釋,首先還是要回到它的本義上。《説文解字》:“絞,縊也。從交從糸。古巧切。”[8]從“絞”的字形我們可以看出它是一個形聲兼會意字,從交,從糸,表示與綫絲有關,交亦聲,本義是指將兩根繩子相交扭緊。段玉裁在《説文解字注》中對該字做了進一步的解釋:“縊也。糸部縊下曰:“縊,絞也。”二篆爲轉注。古曰絞、曰縊者,謂兩繩相交,非獨謂經死。《禮·喪服》:“絞帶者,繩帶也。”兩繩相交而緊謂之絞。……从交、糸。會意。交糸者,兩絲相切也。此篆不入糸部者,重交也。交亦聲。古巧切。二部。”[9]

而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觀點,“《論語》:‘直而無禮則絞。’‘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馬融曰:‘絞,剌也。’鄭云:‘急也。’剌,盧達切。乖剌也。與鄭義無異。急則無不乖剌者也。皇侃、陸德明乃讀爲‘譏刺,七賜反’。其繆甚矣。”[10]不同於何晏等學者的認知,段玉裁認爲馬融對“絞”的解釋是“剌也”,乖剌義,並且和鄭注“急也”意思相同,“急則無不乖剌”,皇侃、陸德明將“剌”認爲“刺”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三、“絞”和“剌”、“刺”以及“急”的關係

“剌”和“刺”的字形確實非常相似,但是讀音字義卻完全不同。《説文解字》:“剌,戾也。从束从刀。刀者,剌之也。盧達切。”[11]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六》:“剌,戾也。戾者,韋背之意。凡言乘剌、剌謬字如此。从束从刀……既束之則當藏弆之矣,而又以刀毁之,是乖剌也。”[12]可見“剌”的本義是乖戾、違背。而“刺”的解釋,《説文解字》:“君殺大夫曰刺。刺,直傷也。从刀从朿,朿亦聲。七賜切。”[13]“刺”的本義當爲用尖鋭的東西紮入某事物。雖然,目前各個《論語》譯本都基本認同馬融“絞,刺也”這個説法,但從“絞”的本義來看,明顯與“剌”的意義更相近,兩繩要相交而緊則必然要向相反的方向才可以,由此本義引申爲相違背、不合的意思是自然而然。而且將“絞”解釋爲“乖剌”,在《論語》“好直不好學,其弊也絞”該句中也同樣適用,喜歡直率不喜歡學習,弊端就是容易不合、産生矛盾。

那麽,“急則無不乖剌”又該怎麽解釋呢?乖剌即不和諧的、違逆的,上文所提到的有些《論語》譯本認爲“絞,急也”,譯成現代漢語,基本上都是“急切”的意思,但是“急切”和“乖剌”並没有必然的聯繫,就如有些學者同時認可“絞,刺也”和“絞,急也”的觀點一樣,“急切”和“刺人之非”或者“尖刻刺人”也不成因果關係。我們提到“急”這個詞,總是容易將它和“急躁”“急切”相聯系,但其實這不是它的本義,《説文解字注》提到:“急,褊也。褊者,衣小也。故凡窄狹謂之褊。《釋言》曰:‘褊,急也。’从心,及聲。居立切。”[14]也就是説,段玉裁認爲“急”的本義是狹窄、緊縮,之後再引申爲緊張、急切等意義。按這種理解,“急則無不乖剌”就解釋得通,因爲凡要緊縮都要向相反方向用力,即要相違背的,這樣就能和“乖剌”的詞義聯繫起來,同時,“絞,急也”也没有疑問了,兩繩相交而緊自然能引申爲“緊縮”義,就如王力《同源字典》所説,“《説文》:‘絞,縊也。从交糸。’段注:‘兩繩相交而緊謂之絞。’引申爲急”。[15]

四、結論

綜上,我們發現,段玉裁認可“絞,剌也”和“絞,急也”的觀點,並且能將兩者在詞義上相統一,而他將“絞”釋爲“剌也”即“乖剌”這一觀點又能與“絞”的字形和本義相聯繫,從“急”的本義“緊縮”出發來理解“絞”,則解決了“絞”爲何有“急也”這一解釋的問題。段玉裁的釋讀使“絞”“剌”“急”三個詞的解釋形成一個體系,這是其他學者没有做到的。另外,馬融究竟將“絞”釋爲“刺也”還是“剌也”,現在已不可考,畢竟兩字字形太過接近,我們平時在閲讀時不注意都容易看錯,古時書籍傳抄過程中出現失誤,並且一錯再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所以,筆者還是認同段玉裁的觀點,也是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提到的,將“絞”釋爲“剌也”即“乖剌”,也可以釋爲相違背、不合、産生矛盾等意義。也就是説,“直而無禮則絞”應該釋爲“直率而不知禮就會不合”或“直率而不知禮就會産生矛盾”。譯本中對“絞”字的解釋應該是“絞,剌也。兩繩相交而緊謂之絞,引申爲乖剌”。

(作者單位: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

[1] 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7頁。

[2]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400頁。

[3] 謝冰瑩、劉正浩等編譯《新譯四書讀本》,臺北:三民書局1967年版,第120頁。

[4] 康有爲《論語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08頁。

[5] 孫欽善《論語注譯》,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124頁。

[6] (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90頁。

[7] 黄懷信《論語匯注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75頁。

[8] (漢)許慎《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14頁。

[9] (清)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第19頁。

[10] 段玉裁《説文解字注》,第19頁。

[11] 許慎《説文解字》,第128頁。

[12] 段玉裁《説文解字注》,第17頁。

[13] 許慎《説文解字》,第92頁。

[14] 段玉裁《説文解字注》,第71頁。

[15] 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