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儒家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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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性与德

在熊十力哲学中,实体是什么?比如是精神,还是物质?反过来说,精神是不是实体?物质是不是实体?熊十力明确声明,实体既非精神、亦非物质,既含精神性、又含物质性。精神和物质都是实体的功用和现象。他说:“心是实体之功用,是变动不居;物亦是实体之功用,是变动不居,心物只是功用之两方面,不可破析为二。”[1]所谓破析为二,是指把心物中的某一方面作为根源和实体。“余宗大易乾坤之义,说心物是大用之两方面,不是两体。”[2]

熊十力又认为,实体变动而成大用,大用流行表现为两个基本方面的对立统一。一个是“翕”,一个是“辟”,就是说宇宙中有两种基本势力,翕是物化的趋势和作用,通过凝聚作用,使宇宙成为一些固定不变的物质。辟是神化的趋势和作用,反抗把宇宙凝聚为固定不变的物质,统率、主导物质,能动地促进世界的上升、前进和发展。熊十力借用了清末西方学术输入时“翕以聚质、辟以散力”(《天演论》)的概念,实际上是讨论精神和物质的关系。他明确说:“就大用而言,辟是健动、升进、开发之势,所谓精神是也。翕是凝聚、摄聚、而有趋于闭固之势,所谓物质是也。”[3]“功用有翕辟两方面,辟为精神,翕为物质,故所谓功用,本是精神质力混然为一之大流。”[4]熊十力认为,在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上,精神是主动的,精神在物质中以不同的形式主动地导引物质的改造和进步,从而实现宇宙发展的无穷过程,整个宇宙生生不息的发展正是由于有精神的能动作用。在《乾坤衍》,更以乾为辟,为生命心灵,突出生命、意志作为精神形态的重要作用。

熊十力认为,宇宙的运动发展正是由于发展中的两种势用翕辟的相互作用,他称为“翕辟成变”,认为这表现了宇宙发展的根本原则——相反相成。他说:“大化之流,不由反对,无由成变,不极复杂,何有发展。”[5]这是说,宇宙的大用流行正是由于有了精神物质的对立统一,所以才有发展,才有变化,而大用流行的对立统一,从根本上说正是根源于实体内部的对立统一。熊十力认为,实体是有性质的,其性质是复杂的,不是单一的,实体复杂性质中的对立统一才是变化发展的决定根源。他指出:“实体变成功用,只有就功用上领会实体的性质,汝今应知,功用有精神质力等性质,此即是实体的性质。何以故,实体是功用的自身故,譬如众沤有湿润与流动等性质,此即大海水的性质,以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故。”[6]这是说功用的性质即实体的性质,通过了解功用的性质便可了解实体具有的性质。功用具有精神性与物质性,实体亦然。他说:“神质二性,是为实体内含相反之两端,相反所以相成,实体以是变成大用也。”[7]“精神物质二性,皆实体所固具也。”[8]“说到变化,必是有对,易言之,即由宇宙实体内部含有两端相反之几,乃得以成变,而遂其发展。”[9]熊十力这些关于两端相反相成,决定和推动变化发展的思想包含了鲜明的辩证法。

熊十力不仅用实体含具神质二端相反之性来说明宇宙变化,他更提出,宇宙发展不已的内在根源乃是由于实体本身是生生、活跃和变动的,而不是恒常静寂的。他所以强调海沤之喻,正是由于众沤及其腾跃根源于大海水的运动。熊十力认为,从宇宙变化而实体之性不变这个方面说,实体之性是可以说有“恒常”的一面,但从总体上说,本体根本的性质是“生生”(生德)。他认为,如果把实体看作是寂静、不生,没有活动的,那么“生生不息、变化不竭之真机”就被遏绝了。所以他批评佛老以空言体,以静言体,主张应当以“生”言体,以“动”言体,批评空有二宗都“以为万法实体无有生生,无有流动,无有变化”[10],认为实体本身是生生流动、至健不息的。他说:“依我说体用不二,则实体即是现象,现象即是实体,现象起灭无常,正是实体起灭无常,现象动跃不住,正是实体动跃不住。”[11]他认为把现象看作是变动的,本体看作是不变动的,正是割裂体用为两重世界的错误。在他看来,确认实体的生生变动,才能真正说明一切创造活动、一切生生流行的终极根源。

所以,在《体用论》中说到“实体是大用的本体”[12],在《乾坤衍》中则反复拈出“内在根源”一词定义实体。他说:“实体是万物各各所本有的、通有的内在根源。”[13]又说:“圣人以万物为主,而以实体为万物之内在根源。”[14]“孔子大易所以肯定乾坤或万物为真实,而收摄实体以归藏于乾坤万物,易言之,实体是乾坤或万物之内在根源。”[15]他认为他主张即体即用正是为了把事物变化的动源归结到事物内部。他把佛教抹杀功用,只承认不生不灭的本体,称作“摄用归体”,他把他自己的思想称作“摄体归用”。他说:“摄体归用,原是反对哲学家妄想超越现象而独存的实体,于是正确阐明实体是现象的真实自体,易言之,实体是万物各个的内在根源,万物所由始、所由生,乃所由发展不已者,此非有外力为其因。摄体归用则万物皆有内在根源,既是真实不虚,自然变异日新,万物所以不倦于创造也。”[16]摄体归用就是从万物之中寻找宇宙变化的真正动源。

熊十力哲学,就其论精神物质的关系而言,唯心主义是很明显的,就其主张宇宙大生命而言,受叔本华、柏格森的影响也很突出。在论实体和功用的关系上,虽然他使用了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体”“用”和印度佛教范畴“性”“相”,而就其理论思维说,不能不说是受到西方哲学关于本体现象问题讨论的影响。还应指出,他的“实体即万有自身”与斯宾诺莎“实体(上帝)即自然”的思想在许多方面有类似。笛卡儿主张有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二者彼此作用。斯宾诺莎则肯定只有一个实体,一切物质、精神的现象都以此为基础,是它的表现。斯宾诺莎认为,世界没有一个外在的超验原因,实体是“在世界之内,是宇宙内在的基质”。世界在实体中,实体也在世界中。实体是一切存在物的泉源。实体和世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实体是“事物内永恒的实体、基质或本原”,是“一切实在之流动的本原或泉源”。斯宾诺莎还认为,精神与物质、思维与广袤都是“潜在的实体的不同属性”,精神与物质是“同一个万有实在的表现”, “其中一个不是另一个的原因或结果”[17],主张自然界种种事物和现象都是万物实体的“变形”“相”或“样式”。斯宾诺莎的这些思想与熊十力体用论的大多数基本观点相近或相合。熊十力未必研究过斯宾诺莎哲学,但基本观点确有相近之处。

在基本思想上,熊十力所以坚持实体不在功用之外、肯定精神对于物质的主导、认定实体自身是变动生生的,显然是因为他以儒家世界观为基础。所以,他的体用论可视为儒家刚健、崇德、用世等价值的本体论基础。正是在这一点上与佛教或斯氏都不相同。

熊十力是五四以后中国哲学界的一个颇为特殊的人物,他的哲学思想及其出现的历史背景以及其意义与影响,都是十分复杂的,应当进一步深入地研究、分析,从而恰如其分地评价他所提出的哲学体系。

[1] 《体用论》,第110页。

[2] 同上书,第111页。

[3] 同上书,第113页。

[4] 《体用论》,第164页。

[5] 同上书,第128页。

[6] 同上书,第3页。

[7] 《体用论》,第16页。

[8] 同上书,第15页。

[9] 同上书,第6页。

[10] 同上书,第62页。

[11] 同上书,第148页。

[12] 《体用论》,第26页。

[13] 《乾坤衍》下分,第26页。

[14] 同上书,第27页。

[15] 同上书,第121页。

[16] 同上书,第38页。

[17] 以上参见梯利《西方哲学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