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体起用
在马一浮思想中,理气问题,正如在宋明理学中一样,仍是他首要关切的哲学思考。马一浮的理气观受程朱学派的影响较大,他认为:
理气皆源于孔子“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即言乎理之常在者,器即言乎气之凝成者也。《乾凿度》曰:“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此言有形必有质,有质必有气,有气必有理。“未见气”即是理,犹程子所谓“冲漠无朕”。理气未分,可说是纯乎理,然非是无气,只是未见,故程子曰“万象森然已具”。理本是寂然的,及动而后始见气,故曰“气之始”。气何以始,始于动,动而后能见也。动由细而渐粗,从微而至著,故由气而质,由质而形。形而上者即从粗以推至细,从可见者推至不可见者,逐节推上去,即知气未见时纯是理,气见而理即行乎其中,故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不是元初有此两个物事相对出来也。[2]
马一浮接受了《易纬》关于区分宇宙演化过程的主要范畴,又接受了理学关于宇宙本源的一些说法,认为“太易”就是程颐所说的“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的状态或阶段。按照理学传统的解释,冲漠无朕是指纯粹的理世界而言,所以马一浮也用“纯乎理”来表示这个阶段。马一浮指出,万事万物是“形”,形由气质即“质”所构成,而气质又是由“气”所构成。气—质—形不只是共时性的不同构成论层次,还是宇宙发展过程的演化程序。在马一浮看来,气并不是像元气论者主张的代表宇宙原始阶段的存在状态,在气的流行活动之前尚有一更为本源性的阶段,其存在状态为“未见气”。这个未见气的存在状态并不是“无”,而是“纯乎理”,故说“气未见时纯是理”。到了“气见”的阶段上,理并未消失,“气见理即行乎气之中”。同理,形质构成后理即行乎万事万物之中。
但是,承认有“未见气”的阶段,及认定“未见气时纯是理”,并不简单地意味着马一浮自然走向理产生气或理在时间上先于气的结论。他说:
“天地设位”“乾坤成卦”,皆气见以后事,而“易行乎其中”“位乎其中”,则理也。“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离气则无以见理;“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若无此理则气亦不存。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故曰“生生之谓易”。生之理是无穷的,太极未形以前,冲漠无朕,可说气在理中;太极既形之后,万象森然,可说理在气中。四时行,百物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之大化默运潜移,是不息不已的,此所谓易行乎其中也。[3]
马一浮肯定离气则无以见理,无理则气亦不存,这里说的太极当指元气。所谓“太极未形以前”即“未见气”,非是无气,在这个阶段上“可说气在理中”;“太极既形之后”即气见之后,可说理在气中。照程颐的说法,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纯理的世界中已包含了一切存在,“已具”包括气已具。马一浮的说法虽然脱胎于程颐,但又与之不同。
气是形而下者,理是形而上者,无论说气“在”理中或“具”理中,即使在理学的系统中这样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困难的。我们不必追问马一浮气如何在理中,事实上,马一浮的这个说法只是表示,气在太易这个阶段上并不是真正的无,太易的阶段上只是“未见气”,“纯乎理,然非是无气”。所谓“气在理中”也是表示气虽然“未见”,但仍是“在”,“非是无气”。就是说宇宙的原始状态是一种理气都“在”的特殊状态。
马一浮进一步指出:
邵康节云“流行是气,主宰是理”,不善会者每以理气为二元,不知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理气同时而具,本无先后,因言说乃有先后(小注:两家不能同时并说)。就其流行之用而言谓之气,就其所以为流行之体而言谓之理。用显而体微,言说可分,实际不可分也。[4]
这表明,理气在事实上是不可分离的。哲学的“言说”中的“理”是对事实存在的理的抽象,在思想上可以与事物分离,这是逻辑上的分离。在哲学上把理与气作为对待的范畴加以讨论,但理气在实际上是一体的。因此,在实际上理气同时而具,无所先后。理论上理—气的分析及其关联只是从逻辑上进行分析的结果,因为在逻辑上理是气的依据和前提。所以这种因言说而有的先后只是一种逻辑分析上的先后,并不表示事实存在的先后。在实存上,动静无端,阴阳无始,理气同时而具,本无先后。
在理气论的其他方面,马一浮也基本承继了宋明理学的分析,如说“一阴一阳固有个所以然,此便是道”[5], “阳明下凝聚二字本来未妥,……才说凝聚,便在气一边。理行乎气中,不可说理凝乎气中也。”[6]又说:“天地人物本是一性,换言之即是共此一理,共此一气也。理无差别,气有差别。”[7]这些说法表明马一浮的理气观受朱熹的影响较大。
马一浮特别反对把古典哲学的理气观看成一种二元论,的确,西方哲学史上典型的二元论是把宇宙归结为两种绝对不同的实体,二者相互独立,不能由一个决定或派生另一个。在这个意义上,以流行为气、主宰为理的理气论并不认为理气为两种独立的实体。中国哲学以气为流行之用,理为所以流行之体,二者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不是元初有此两个物事相对出来也”。
[1] 参见马镜泉:《马一浮先生年表》。
[2] 《泰和会语》,台湾广文书局,1976年,第45页。
[3] 《泰和会语》,第45页。
[4] 《泰和会语》,第44页。
[5] 《尔雅台答问续编》卷二,台湾广文书局,1976年,第28页。
[6] 同上书,第24页。
[7] 《复性书院讲录》卷五,台湾广文书局,1976年,第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