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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台静农

台静农(1903—1990),字伯简,笔名青曲、孔嘉等,安徽省六安叶集人。著名作家、学者。早年受鲁迅影响,曾到北京大学国文系旁听,不久成为未名社成员。因参与出版俄国文学著作活动,曾被捕入狱。此间所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成为20年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另外编有《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一册,内收有关《呐喊》的评论和鲁迅访问记等文章共14篇,1926年 7月由北京未名社出版,为最早的鲁迅研究资料专集。

台静农书法、绘画均好,古典文学研究亦多佳作。曾先后在辅仁大学、齐鲁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等校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后赴四川,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中文系主任。抗战胜利后,应当时任台湾省编译馆馆长的许寿裳的邀请,到该馆任职。后又随许寿裳转至台湾大学中文系任教,任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晚年出版有书艺论文集《静农书艺集》、散文集《龙坡杂文》、学术论文集《静农论文集》等,在台湾享有很高的学术声誉。

台静农和鲁迅、陈独秀、沈尹默等老一代文人有深切交往。后因政治黑暗,专事学术。其治学中有阔大的情思,对历史的读解,带有现实的情怀。偶尔发表的文章,读人很深,话语含而不露。他以为独立精神,乃是人间至宝。将“五四”精神实质内化到学术思考里,是台静农后来的自觉选择。他读古书,但不滞泥;弄书画,却无老气。每读其文,都感到冲荡气韵,字里行间有别样的意味。他的学问非道学气,亦无旧学究的老气。他勾勒的“五四”人物,洋洋洒洒,有回肠荡气之态。他崇尚魏晋文风,文字流着逆俗气息,一看便有狂放色调,其文对历史人物点点滴滴的描述,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

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发生,抗战开始,仲甫先生被释出狱,九月由南京到武汉。次年七月到重庆,转至江津定居。江津是一沿江县城,城外德感坝有一临时中学,皆是安徽流亡子弟,以是安徽人甚多。而先生的老友邓初(仲纯)医师已先在此开设一医院,他又是我在青岛山东大学结识的好友。家父也因事在江津,我家却住在下流白沙镇。这一年重庆抗战文艺协会举行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主其事者老舍兄约我作鲁迅先生生平报告,次日我即搭船先到江津,下午入城,即去仲纯的医院,仲纯大嚷“静农到了”。原来仲甫先生同家父还有几位乡前辈都在他家,仲甫先生听家父说我这一天会由重庆来,他也就在这儿等我。这使我意外的惊喜,当他一到江津城,我就想见到他,弥补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学生,现在他竟在等着见我,使我既感动又惊异。而仲甫先生却从容谈笑,对我如同老朋友一样,刚未坐定,他同我说:“我同你看柏先生去”,不管别人,他就带我走了。

柏先生名文蔚,字烈武,安徽寿县人,满清末年与仲甫先生同在芜湖安徽公学任教,此校为当时“革命活动之中心及文化运动之总汇”(郅玉汝《陈独秀年谱》)。仲甫先生带我走进柏先生住的小旅馆,他正在伏案挥毫为人家写对联。我在小学时,就知道他是寿县起义元勋,今已英雄老去,伟岸长髯,用红线绳扎起,戴僧帽,有江湖道士气。当辛亥革命成功,柏先生任安徽都督,仲甫先生为秘书长,不过半年时间,宋教仁被杀,北洋军阀掀起极大的反动压力,柏先生被免职,而仲甫遂亡命上海,以文字鼓吹新思想,办《新青年》,然后去北大任文科学长,五四运动时散发传单被拘留了两个多月。再回到上海更积极于政治行动,一九三三年被捕入狱,一九三七年八月因抗战获释。此二十多年中柏、陈两先生没有机会相见的,这次柏先生来江津,想是特来访老友的,我也有幸一见“寿春倡义闻天下”(仲甫诗)的老将,得谢仲甫先生。

仲甫先生在江津城定居之后,我们父子约他来白沙镇看看,江津到白沙的水路约三小时。这一天我们父子到江边等他,独自一人来没有他的女伴。我家住在江边柳马冈一栋别墅小洋楼,是租邓燮康君的。晚饭后,我们父子陪他聊天,他谈笑自然,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时目光射人,则令人想像到《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我一时想起他少年时的诗学,因问他,听说先生早年在龙眠山朝夕背诵杜诗,那作的诗一定不少。他听了笑了。于是我拿出纸笔来,他写了游西湖韬光与虎跑三首律诗,一首是与曼殊的绝句:

偕曼殊自日本归国舟中

身随番舶朝朝远,

魂附东舟夕夕还;

收拾闲情沉逝水,

恼人新月故湾湾。

于是停下笔来,谈起这一诗的故实。某年他同曼殊、邓以蛰(邓仲纯三弟)自日本回国,船上无事,曼殊喜欢说在日结交的女友如何如何,而仲甫先生与邓以蛰故说不相信,不免有意挑动曼殊,开他玩笑,曼殊急了,走进舱内,双手捧出些女人的发饰种种给他两人看,忽地一下抛向海里,转身痛哭,仲甫说来已经几十年前的事了,神色还有些黯然。

次晨,我准备纸笔,请他写字,因他早年喜欢书法,并用功于篆字。他以行草写了一幅四尺立轴,他说多年没有玩此道,而体势雄健浑成,使我惊异,不特见其功力,更见此老襟怀,真不可测。又写了一副对联,联文云:

坐起忽惊诗在眼,

醉归每见月沉楼。

首句是明人诗,次句是他的诗,这是他早年集的,还没有忘记。题款称我父亲为“丈”,称我为“兄”,我们父子当时都说他太客气!其实他还大我父亲三岁,这是传统的老辈风范,而我却不觉有些惶悚。

仲甫的老友章士钊(行严),在一九一三年他在上海创《甲寅》杂志,仲甫参与其事,以精悍的文笔,抨击北洋军阀的反动,影响全国。可是一九二一年以后,他依附段祺瑞,为段的临时执政府的教育与司法的两部之长,恢复《甲寅》杂志由月刊为周刊,力倡以柳宗元文为模范,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以北京学生为政治腐败请愿,竟在执政府前横被枪杀,此一惨案,震动全国,而身为教育、司法两部部长的章士钊,亦随此反动政权,一败涂地。

一九一七至一九三三年十五六年间,他们两人间在思想与政治方面,背道而驰,令人不可想像。直至一九三三年仲甫先生被捕,章士钊以法律家的观点,发表一篇精辟的长文,为仲甫申诉。郅玉汝的《陈独秀年谱》谓“被告方面延有章士钊、吴之屏、鼓望邺等律师五人代为辩护”,据我所知这是出于章的主动,非如一般情形由被告延聘律师。这看出两人不因多年相左,而失去旧日的交情,尤当患难之时,表现了平生风义。

抗战时,两人都到了重庆,仲甫住进医院,章士钊去看他,他向仲甫说:“你很好!我像小瘪三样。”

“你找弱男回来管管好了。”

“那更糟,越管越坏。”

弱男是清季名公子又是诗人吴彦复的女儿,章氏夫妇早不住在一起,他是有姨太太的。

陈、章两人结交的年代,一九〇三年章与张继、何梅士在上海创《国民日报》,仲甫即亦参加,时陈二十五岁,章二十三岁。后两年又同在上海学习炸药以图暗杀组织。足见两人早年是朋友又是同志,后来分张,仲甫为追求他的理想,垂老入狱,犹孜孜于文字学研究。章则一失足,便掉进泥坑而不自拔。“小瘪三”是自嘲,也是对老友说真心话。“小瘪三”是上海滩的话,意思就是混了。

吾师沈尹默先生是仲甫少年在杭州时的朋友,后来又在北京大学同事,仲甫再回到上海后,他们两人大概就没有见面了。抗战后,沈先生到重庆时,仲甫已定居江津,又没有机会见面。

他们两人在杭州时正是年少,过的是诗酒豪情的生活,如仲甫诗云:

垂柳飞花村路香,

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

惆怅当年萧九娘。

当时他有《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与《夜雨狂歌答沈二》两诗,“沈二”即尹默先生。这首“夜雨狂歌”,极瑰丽奇诡,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云压地地裂口,

飞龙到海势蚴蟉。

喝日退避雷师吼,

两脚踏破九州九。

九州嚣隘聚群丑,

灵琐高扁立玉狗。

烛龙老死夜深黝,

伯强拍手满地走。

竹斑未灭帝朽骨,

来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东奔朝岣嵝,

江上狂夫碎白首。

笔底寒潮撼星斗,

感君意气进君酒。

滴血写诗报良友,

天雨金粟泣鬼母。

黑风吹海艳地纽,

羿与康回笑握手。

此诗作于一九一五年,明年办《新青年》,于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反封建,反传统,倡文学革命,实践了“笔底寒潮撼星斗”。

二十年后,两先生避地入蜀,虽不在一地,通了消息后,亦有倡和,先是仲甫“依韵和尹默兄”的五言古诗,末四句云:“但使意无违,王乔勿久待,俯仰无愧怍,何用违吝悔。”犹见此老磊落倔强之气。

后来仲甫先生有四首绝句寄沈尹默先生,沈先生也有和作。陈先生诗云:

湖上诗人旧酒徒,

十年匹马走燕吴;

于今老病干戈目,

恨不逢君尽一壶。

村居为爱溪山尽,

卧枕残书闻杜鹃;

绝学未随明社屋,

不辞选懦事丹铅。

哀乐渐平诗兴减,

西来病骨日支离;

小诗聊写胸中意,

垂老文章气益卑。

论诗气韵推天宝,

无那心情属晚唐;

百艺穷通偕世变,

非因才力薄苏黄。

毕竟“烈士暮年”,另是一种境界。“不辞选懦事丹铅”者是说他正在撰述的《小学识字教本》,此书至仲老逝世,仅完成十之八九。书至于“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云云,感慨尤深。

有次仲老要我将他的诗转寄给尹默先生,信笔谈到沈先生的书法,也可看出此老对于书法的见解,这当然是他早年的修养如同他的诗学,思想文章虽有激变,而艺术的趣味却未曾磨灭。现将仲老的信抄录于后,以存掌故:

尹默先生住渝何处,弟不知,兄如知之,乞将答诗转去,为荷。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尊见以为如何?

仲老晚年想写两部书,一是中国史,一是中国文字书,他给我的信曾说:“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而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故拟油印此表(《中国古史表》)以遗同好,免完全散失也。”这是他将旧作《中国古史表》托我交编译馆为之油印的信,就便提到他晚年要写出古史与文字的两部著作,这在平常谈话中也不止一次的说出他的志愿。他以为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的学术思想,有些乌烟瘴气,再不能让它继续下去毒害青年,这是《新青年》时代所未曾做到的,也就是他虽在衰病的晚年不能放弃的责任。

书名《小学识字教本》者,以古人童年时初学习认字为“小学”,汉以后则以研究文字为“小学”,仲老之书以“小学”名有双关的意思。“教本”者:是为小学教师所用。自叙云:

本书取习用之字三千余,综以字根及本字根凡五百余,是为一切之基本形义,熟习此五百数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数万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结合,而孳乳者也。

这是极科学的方法,使两千年来的文化遗产,由芜杂而有体系可寻。尤其是下一代儿童能循此学习,当省却许多脑力。仲老在《新青年》时代摧腐推新,晚年犹为下一代着想,如此精神,能不令人感激。

当他计划写此书时,在重庆的北大老学生劝他将稿子卖给编译馆,他们知道此老生活只靠一二老友接济,其他馈赠,皆一概拒绝。而仲老接受卖给编译馆者,则为我当时在编译馆有些方便,如交出的原稿要改正与借参考书及向馆方有事接洽等等。但我不是该馆正式人员,而是沦陷区的大学教授被安置那里,没有工作约束,可自由读书做自己的事。

(原载一九九○年十一月十日、十一日台北《联合报》副刊;选自《龙坡杂文》,三联书店2002年版。)

【简析】

台静农早期以小说闻世,后潜心学术,涉猎金石,隐名于台北校园。晚年写了多篇记人作品,几乎篇篇都好。台静农写人,有自己的叙述策略,不碰台湾的政治,而文化的情怀里有与现实的对话,魏晋文化的味道深含其间。他晚年与张大千过从甚密,写过多篇关于书画的文章。从这些遗稿里,能够看到其精神走向,苍老里有悲苦的意蕴在,给人久远的回味。

从早年的激进青年,到晚年走向书斋,其间经历的苦楚是巨大的。从他的文章里能够感受到其内心的复杂情感。他的文章从容老到,没有迂腐气,内在的精神里有文化的抱负。他谈历史的文章,都非士大夫的雅趣,有经历苦难的感受,对旧时代的人与事自有一番理解。“五四”文化的传统后来分解成不同的流派,有的在政治文化的层面,有的在学术的层面。台静农欣赏陈独秀,原因是,他们都从政治文化中退出,进入文化史的研究,其间的趣味、理念都有呼应处,彼此是互相理解的。《酒旗风暖少年狂》写出陈独秀志不拘检的一面,一个狂士的形象呼之欲出。

“五四”落潮后,文人分化,政党文化渐渐占领主流舞台,知识分子退居到边缘世界。陈独秀被开除出党,又多次被国民党羁押,情怀却没有改变。他批评国民党,也批评斯大林的政治理念,精神便从社会漩涡里跳出来,可以冷眼看世,而文化眼光也越发敏锐,诗文中多见奇气。读书人的本色与斗士的本色均在,乃一代豪杰的代表。台静农深知其价值,对其内心多有理解,欣赏的是无伪人格后狂狷的诗人境界。他觉得陈独秀的身上有迷人的东西,那种失败的英雄的思想,有逆俗之美。自古豪杰多寂寞,而寂静里的文字与声音,便有了世间罕有的非同寻常的意味。

台静农的笔法,举重若轻,写人与事并不用力,却有分量。文字里有“五四”后的人文地图的影子,一个时代的文化氛围不经意间体现出来,且有滋有味。一般的怀人散文,常写人的经历、感情、价值,而台静农的文字却回避了这些,有了另类的意蕴。写人的过程,其实是写文化的趣味、历史的厚度。把陈独秀放在一个大的文化漩涡里,其品位、诗性都在学识与诗句里透出来,这是他高于别人的地方。

【思考题】

1.台静农写陈独秀的气质,颇为传神。文章对其革命的精神所述不多,而对其学术精神与诗文品格多有介绍。你从其文章里是否看到了陈独秀的精神特点?

2.本文写人所涉猎的人与事颇多。作者回避了许多意识形态的话语,不过文章中也有自己的价值趋向在,你如何看他的价值趋向与审美取向的统一?

【拓展阅读】

1.林文月:《台先生和他的书房》,《联合文学》1985年9月号。

2.启功:《平生风义兼师友——怀龙坡翁》,《启功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