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而就在此时，因为津田事件，日本国民心中受到的冲击是难以想象的。质疑此次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日本之行目的的又岂止津田三藏一人。整个日本隐藏在心底的对沙俄帝国的极强戒备心理经过被害妄想，一下子转化成了充斥全国的恐惧氛围——说不定俄国人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

随之而来的是，全国各地的县市村自发停止了一切祭祀和传统节日纪念活动。尼古拉则从日本国民那里收到了数以千计的慰问信、慰问电报和慰问品。更有甚者，与津田三藏毫无关系的山形县一个叫做金山村的小村庄居然召开了紧急会议，并作出了如下决定：（一）本村村民不得姓津田；（二）本村村民也不得取名为三藏。还有一位叫作畠山勇子的裁缝在京都县县厅前用剃刀割喉自杀，根据日后发现的几封遗书判断，这一切都是为了向俄国谢罪。

就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中，政府首脑们反复召开各种紧急会议，而会议上不同意见互不相让。相当多的一部分人期待的是对于津田的精神鉴定能将他认定为精神异常者。这样俄国也只能不得已接受“一个精神病患者袭击了皇太子”的事实了。根据与津田日常接触较多的人的说法，此人平日沉默寡言且人际关系不佳，不时还有易怒冲动的表现。大津地方法院委托大津医院对其进行了精神鉴定，该院在对事件发生前津田的就诊记录查阅并进行各种调查后作出如下鉴定：“无法判定（津田）有任何精神病因素，（事件当日）三藏在受伤之前完全是无病健康之人。”【20】

农业大臣陆奥认为，应该雇佣杀手除掉津田，然后告诉俄国人凶手“病死”了。另外各种会议上也讨论过不少其他意见，比如发布严打命令通过特别措施执行死刑；请求天皇发布紧急法令制定新的法律，并追溯到案发当日使死刑判决正当化。但意见最为统一的看法还是根据“对皇室的犯罪行为”判处津田死刑。

所幸的是，尼古拉的伤势恢复很快。尽管日本方面热切盼望皇太子访问东京，但尼古拉按照父皇的命令，在袭击发生后停止了一切在日本的活动，决定回国。而此时俄国表现出的态度则是威胁震慑。也正因为如此，尽快明确对津田的处置显得异常重要。

对事态变化一无所知的大津地方法院，在皇太子袭击事件发生后马上根据《刑法》第二百二十九条，在预审法官三浦顺太郎的指挥之下积极地开始了对津田的直接调查、证人证言搜集以及宅邸搜查。在当时的日本刑事诉讼法中，各地的法院都会安排一到两名预审法官受理检察官的预审（起诉）请求，并根据调查来判断案件是否进行公审。【21】

由于津田头部和背部都受了重伤，审讯只能在病床边进行，但津田的回答还算清楚可靠。对于行刺的动机他是这么说的：

津田：“我并无刺杀皇太子之意，仅想对着太子殿下挥一刀。”

三浦：“没有杀意为什么不朝皇太子的帽子上部砍，反而向着头部砍？”

津田：“只是想让他尝尝头上挨刀的滋味。”

“这种念头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在纪念碑前。”

“军刀是日本刀还是西洋刀？”

“军刀是日本刀，但绝对是廉价货，砍上去就卷刃了。”

“作案之后你自己准备怎么办？”

“原本打算一死了之的。”

如果预审彻底完成了的话，判决恐怕就不可能以“对皇室的犯罪行为”这一条来定罪了。

五月十五日，经过长时间的意见交换，政府相关人员与三好退藏总检察长达成了协议，即津田的罪行适用于《刑法》第一百一十六条，而此案的审理将交由大法院的特别审判庭。这一结果也被报告给了天皇。与此同时三好迅速向大津地方法院检察局发出了中止预审的指示，并告知大津地方法院院长暂缓进一步预审。

五月十八日一早，松方首相再次将儿岛召至官邸进行面谈，而谈话中也再次要求儿岛协助，使最高法院的起诉以及之后的审判结果能够按照内阁希望的方向来发展。松方还说道：“如果能按照我刚才的意思去作，审理此案的法官——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只要有困难，我们都会责无旁贷地尽全力帮助。”【22】

尽管如此，儿岛调查过欧美各国的现行法律，在哪里也没有找到针对加害别国皇太子或是皇族进行定罪的特例。即便是在俄国，加害皇帝者也只是以叛国罪的名义处以死刑。因此他对松方首相的回答是，如若将日本法律中的“对皇室的犯罪行为”适用于此次事件，定将被海外列强所鄙视，并在日本的历史上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

“并且，法官之职务是神圣且独立的，就算是大法院院长，如果不是审理案件的法官也无权发表不同意见。根据《法院构成法》，关于本案设立特别审判庭一事，今年将参与各种审判的七名法官已于去年十二月就确定了。这七人最终进行怎样的判决，如何进行司法解释，旁人都不得加以干涉。”

“这么说，本案的审理法官最终如何判决，你都没有意见是吧？”

松方首相略收锋芒，待儿岛点头后马上又问道：

“这七个人都是谁啊？”

儿岛提笔写下了七人的名字。

沉默中两人相互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当天中午，奉首相之命的司法大臣山田迅速将六月份刚刚就任文化大臣的大木乔任以及农业大臣奥陆召至司法部。道其缘由，正是为了设法说服七名法官中的四人，软化他们的立场，使之遵从政府的意愿。【23】

明治政府成立之初，由于萨摩、长州、土佐这三藩对明治维新的成功贡献不凡，政府的要职也基本被这三地出身的人士所占据，松方内阁也不例外。而另一方面，相对单纯的司法部受到地方势力的影响较小，所以大量三藩之外的人才被录用。儿岛正是其中之一。这些法务人士坚信，要想使日本比肩海外列强，就一定要依靠对法律严格公正的执行来确立日本的司法权。此次最高法院的法官当中，除去最初被认为意见与内阁一致的一人，以及强烈反对的另外两人，总共四人（包括堤正巳审判长）被政府一方选为进行说服的对象。一切顺利的话，可以将七名法官当中的五名拉入政府一方的阵营。于是，七人中的四人被马上召至司法部。

说服性质的面谈采取一对一的形式。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实施说服的内阁成员均为四位法官熟识之人。比如，为堤正巳审判长安排的就是同样出身于和歌山的农业大臣，而针对其他三人也相应安排了曾经有恩于他们的前辈。面谈的内容即是：如若不对津田处以极刑，按照俄国驻日公使的讲话来推测，日本必将面临难以承担的赔偿要求。再若不遵从此赔偿，战争就在所难免，说不定日本最后会变成沙俄的属国。此次庭审涉及国之存亡，为了日本全体国民，无论如何都应该判处津田死刑。【24】

当天下午，三好总检察长向大津地方法院院长发出了“由于大法院法官意见一致，请迅速终结预审”的电报。按照大津地方法院院长的指示，三浦法官对外宣布“津田的犯罪行为并非本地方法院的审判范围”，并以“管辖范围不同”为结论结束了预审。

紧接着大津地方法院的土井庸太郎被任命为大法院的预审法官。由于他的加入，以及三浦将之前对津田案的调查案卷原封不动地进行了提交，结案报告仅半日便匆匆忙忙地完成了。紧接着土井又向大法院院长儿岛发出如下电报：“津田的犯罪行为考虑适用《刑法》第一百一十六条”，并寄出了公文材料以及意见书。

至此，整个事件已经开始向着日本政府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接下来只剩下大法院的法官们是否认可并采用大津地方法院所提交的预审意见书了。

一收到从大津送来的公文，七名当执法官就从深夜开始讨论此案到底是否应该由大法院来审理。十九日凌晨二时，堤正巳审判长向一直在等待结果的儿岛报告：“众人已经认定，此案应由本院进行公审。”

早已察觉内阁官员动向的儿岛此时也知道了四位法官已经向政府低头。

就在这天的黄昏，尼古拉皇太子与七艘战舰一同，在礼炮声中离开了神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