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①（二首选一）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②，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③。

宁同万死碎绮翼，

不忍云间两分张。

此时阿娇正娇妒，

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

岂惜黄金买词赋④。

相如作赋多黄金，

丈夫好新多异心。

一朝将聘茂陵女，

文君因赠白头吟。

东流不作西归水，

落花辞条羞故林⑤。

兔丝故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⑥。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⑦。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⑧。

覆水难收岂满杯，

弃妾已去难重回⑨。

古来得意不相负，

只今惟见青陵台⑩。

①本诗当为开元八年（720）或稍后，李白游成都期间作品，时年约二十岁。《白头吟》：乐府相和歌辞楚调曲。本辞传为卓文君因司马相如将聘茂陵女为妾，决绝以作，相如阅辞而止。

②锦水二句：锦水即锦江，为岷江支流，流经成都南，传说其水濯锦愈鲜，故名。按司马相如在临邛慕卓文君才貌，卖身入卓府，伺机操琴以挑之。文君父卓王孙怒而逐之，二人遂奔成都，又复返临邛，设酒肆为生，文君当垆，相如衣犊鼻操持。卓王孙羞之，赠金命二人再往成都。二句兴以指此。

③雄巢二句：司马相如往长安献《上林赋》、《大人赋》于汉武帝，渐得信任。二句言相如与文君入京。汉宫树、秦草芳互文见义。

④此时四句：武帝陈皇后，小字阿娇，性妒，武帝怒之，因失宠幽居长门宫。闻相如能赋，奉黄金千斤令作《长门赋》，帝阅而感动，后复得幸。

⑤相如六句：引出《白头吟》本辞。茂陵，汉武帝二年于槐里茂乡筑茂陵为死后陵寝。《西京杂记》：“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东流西归，文君本辞“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落花，喻文君。条，喻相如。故林，喻乡亲父老。

⑥兔丝六句：古诗：“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六句化用之。兔丝、女萝均为攀援植物，缠绕木上。此以兔丝比相如，女萝比文君。两草一心，文君本辞：“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⑦莫卷二句：南朝民歌：“玉枕龙须席，郎眠何处床。”此化用之，言当初共眠之席虽已空而不忍卷去。龙须席，以龙须草编成的凉席。

⑧且留二句：徐陵《杂曲》：“只应私将琥珀枕，暝暝来上珊瑚床”。二句化用之。《西京杂记》记赵飞燕有琥珀枕。琥珀，珍木脂汁所凝成的化石。

⑨覆水二句：旧传姜太公微时，其妻马氏弃他而去。及太公佐武王平天下而封齐，马氏求再合，太公取水倾覆于地令马氏收之，能则合，不能则绝，马氏收水，唯得泥土。二句化用之以表决绝。文君本辞：“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

⑩古来二句：文君本辞结句“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此用其义。青陵台，象征坚贞不渝。传说宋康王悦舍人韩凭妻贞夫，夺为己有，且处韩“城旦”之刑，往筑青陵台，韩自杀，临葬贞夫跃入墓穴并死。后墓上生一桂一梧桐双树，枝叶交结。王伐树，双树化作一对鸳鸯。此化用其事以关合起句。

本诗凡三十句，分两大部分。

“锦水”句起至“落花”句共十六句为上片，述《白头吟》本事始末。又可分为三个层次。“锦水”六句，以双鸳鸯起，兴中带比，用暗喻手法隐括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悦，成婚后迁居长安，誓同生死事。“此时阿娇正娇妒”以下四句，以“此时”提起，转入陈皇后向相如千金买赋事；“相如作赋多黄金”以下六句，以“黄金”应接上句，写相如富贵而变心，文君作《白头吟》以决绝，隐括《白头吟》本辞上半“沟水东西流”句意，以开下片。

“兔丝”句起至最后计十四句，为下片。即事生叹，以文君口吻，演化《白头吟》本辞下半之意。也可分为三个层次。“兔丝”句起六句，化用古诗兔丝、女萝之喻，言男儿无情，女子痴心，隐含文君本辞“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意。“莫卷龙须席”以下四句，化用南朝民歌，写文君辗转相思，爱而且恨之情怀，隐含文君本辞“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之意。“覆水”以下最后四句，化用太公、马氏故事与韩凭、贞夫故事，以表决绝与对坚贞爱情的向往，隐含文君本辞结句“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之意。

从以上对本诗结构作法的解析，我们可对众说纷纭的本诗作年作出近是的推断。一说为伤明皇废王皇后而作，废后事在开元十二年；一说为李白自伤被谗见疏，在天宝二年；一说为开元八年，李白二十岁时游成都，忆相如、文君事而作此诗。前二说均无明证，只是以意度之。游成都作说，前人依据为起句“锦水东北流”点明作诗地点在成都。虽然此证也为人驳诘，谓“锦水”六句只是起兴，不必为实际作诗地点，但从创作倾向来看，此说应可信从。

作为李白的前辈乡贤，司马相如是极受诗人崇敬的，他不仅常以相如自比，出蜀后也广访相如遗迹，反复吟咏；甚至为自己规划的入仕道路，也仿照相如献赋的故事，于开元中作《大鹏赋》自比，又作《大猎赋》，拟伺机上献。二赋风格酷肖司马相如。李白对相如的仰慕甚至影响到他的气质。开元八年，当时的文坛巨擘苏颋见到他时就惊叹道：“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在这种心态情境下，李白游成都见到相如遗迹，感其本事而作歌咏之，是完全可能的。

再从作法来探究，本诗不仅叙相如、文君本事，且节节隐括《白头吟》本辞以自创新词；而更耐人寻味的是，李白本题有两篇，另一篇长达四十二句，意脉比本诗显豁，但辞藻更华丽，用典更繁富，较本篇更接近艳歌体（玉台体），显有逞才炫博以角胜文君本辞的倾向，而与“作赋凌相如”为同一心态的表现。这种作法既不可能为伤王皇后作，也不可能为寄托幽愤作，因为逞才炫博而用艳体，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是自陷轻薄，所以唯一的可能是开元八年感相如、文君本事所作；而同题二篇的次序应是四十二句篇为开元八年始作，因其仿齐梁艳歌之迹更甚，似繁赡而实稚嫩；本篇三十句则是约略前篇，芟其繁艳，隐其意脉所成者，所以较为老成，其时间当略晚于前篇。

本诗在李白的创作史上极可注意。它不仅表现了李白对司马相如的刻意关注，可称之为“相如情结”；更有以见出他在前期创作中已开始对古今二体乐府诗的并蓄兼容。从今存李白早期诗中可见，他早期除受到以《文选》为代表的雅丽诗体的熏陶，也肯定受到陈代徐陵所编艳体诗集《玉台新咏》的影响。《唐诗纪事》引《彰明逸事》称：“时太白齿方少，英气溢发，诸为诗文甚多，颇类《宫中行乐词》体。”所谓《宫中行乐词》体即梁陈艳体，而《白头吟》尤其是四十二句之前篇，正是最能见出这一早期倾向的篇章。唯李白博取众长而善于学古，故经约略的此三十句之后篇渐趋雅洁，稍近《白头吟》本辞精神并有所新变，初见个性，其主要表现为：

其一，善于以丰富的想象融化典故，在白描中见奇想逸思而写情入微。如“莫卷龙须席”四句，虽化用吴歌与徐陵句意，却以“席”、“枕”互文见义，“莫卷”，“且留”上下句勾联写出了女主人公欲舍难舍，又恨又爱的复杂心理。又如“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变古诗菟丝、女萝之简单比兴为人格化的想象，已预示了李白诗设想新奇而感情强烈的个性特色。

其二，剪裁得宜，收放自如，富于节律感。如对照四十二句之前篇可见，本篇开头舍弃了前篇铺叙相如献赋入宫禁的叙述性情节，仅保留“双鸳鸯”之兴中含比的写法，便省净而且有含蕴。写文君爱恨一节，前篇十四句节节铺陈，纯为齐梁笔法，而本篇仅保留“枕”、“席”四句，再在此前加上“兔丝”、“女萝”六句，此后保留“覆水”四句，构成怨望、爱恨、决绝三个层次，与较前篇为促迫的六、四、四诗歌节奏，既省净又跌宕有起伏感，也预示了后来李白长篇七古后片多似急管繁弦的特征，这些都是诗人融合雅俗、兼糅古今的前期创获。

为了说明问题，将李白四十二句《白头吟》附录于下：

锦水东流碧，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相如去蜀谒武帝，

赤车驷马生辉光。

一朝再览大人作，

万乘忽欲凌云翔。

闻道阿娇失恩宠，

千金买赋要君王。

相如不忆贫贱日，

位高金多聘私室。

茂陵姝子皆见求，

文君欢爱从此毕。

泪如双泉水，行堕紫罗襟。

五起鸡三唱，清晨白头吟。

长吁不整绿云鬓，

仰诉青天哀怨深。

城崩杞梁妻，谁道土无心？

东流不作西归水，

落花辞枝羞故林。

头上玉燕钗，是妾嫁时物。

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

鹔鹴裘在锦屏上，

自君一挂无由披。

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

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

覆水却收不满杯，

相如还谢文君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

只今惟见青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