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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烦恼

当大伙返回场部吃早饭时,老天爷突然变脸了,早饭尚未吃完,刚刚还是大发淫威白光慑人的太阳竟已销声匿迹。这时,只见乌云四合,天空如晦,时光恍如进入傍晚。闪电为了表现自己,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狂舞金鞭,隐匿已久的雷霆也不甘落后远道奔来,先是哼哼唧唧不断埋怨,继而声势威猛大发脾气,在电闪雷鸣造足了声势之后,不到片刻,瓢泼大雨迅猛而至,天地之间顿时成了莽莽苍苍的一片。

人们常说,有久晴必有久雨。可能是前面老天给足了世人的面子,接连放晴了半个多月,所以现在一下起大雨来,便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算起来,先是下了将近两天的透雨,然后又下了两天的中雨,在这样折腾了四天以后,老天爷也好像大体上取得了心理平衡,终于在第四天的晚上羞答答地破涕为笑,并打发星星出来向世人眨巴眨巴调皮的眼睛,仿佛要尽释前嫌似的。

在雨势不弱难以“双抢”的那几天,作为一场之长的韩鼎诚,他在如何充分利用时间方面,还是动了不少脑筋的。

第一天,韩场长考虑大家都很累,决定放假休息,以便让大家恢复体力。知青们得此良机,不由得心中暗喜,一个个在宿舍里倒头大睡,除了吃饭时依旧闹闹嚷嚷,在其余时间里,整个林场都是静悄悄的。

到了第二天,韩场长似乎觉得放久了假不太好,便要安排政治学习。但性情耿直的农业队长夏冬生,以及老成持重的林业队长刘建华,他们都不同意,他们认为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双抢任务依然艰巨,所以他们都说要让大伙多休息休息。韩场长见两个主要助手都是一个调子说话,倒也不好固执己见。

在昨天足足休整了一天之后,第二天这些年轻人大都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林场气氛也就活跃多了。这时,女工宿舍里飘来一阵音色圆润的女中音,原来五号女工宿舍的李秋云正唱着新疆民歌《阿拉木汗》,同一宿舍的乔晓娜倒能闹中取静,她此时正躺在床上悠闲地看着书。其他各宿舍的姑娘有的在收拾房间,有的则做些杂务。

相比之下,东边的男工宿舍就热闹多了,在那些房间里,嘈嘈杂杂地传来各种乐器的吹奏声,其中既有吹笛子吹口琴的,也有拉二胡的,一时群乐杂陈,闹成一片。

虽然一众知青快快乐乐,但是韩场长却不怎么开心,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崇尚纪律,组织的信任又使他牢记责任,他觉得林场这么嘈杂不太像话。他想,既然组织上将这个林场交给他管,他就有责任、有义务引导和教育好这些年轻人。所以当大家正在娱乐放松的时候,韩场长却忙着从往日的《人民日报》里挑选一些重要文章,并用红笔细心地圈好标题。

到了第三天早上,韩场长再次郑重其事地找来两个队长商量,他谈了自己一些深思熟虑的想法。他说,作为一个知青集体,不能这么一盘散沙,如果散漫成性,这支队伍以后就不好带了,所以有时间一定要进行政治学习。同时,还提出一些具体的思路,譬如,学习地点可以安排在食堂的饭厅里,学习时间是每半天学习三小时,中间休息二十分钟。他还特意说明,一个半天一个半天地来,什么时间天晴了就马上出工。两个队长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强行劝阻了。

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大概都知道,人们对政治学习通常都有一种潜意识的抵触心态,这一来是因为听多了那些枯燥的文章让人觉得乏味,二来也是因为读文章的人假如声音不好听或是读得结结巴巴的,那听起来简直是让人活受罪。

第一天的学习气氛是很沉闷的。

这天上午,韩场长安排农业队伶牙俐齿的饶青松和林业队很爱学习的赵耿忠读报。别看饶青松平时谈笑风生,爱说俏皮话,但读报却很是紧张,几篇短文大都读得结结巴巴的,让大家颇觉意外;而书生模样的赵耿忠,他读报虽然还算流畅,但因文章内容枯燥,读来自觉乏味,所以也就读得平平淡淡的缺乏感染力。

在听读报时,一开始,大家虽然听得头晕脑胀,但都能强打精神克制自己,所以会场上大体还是保持了安静。不过在中间休息了二十分钟重入会场之后,大家由于产生了听觉疲劳,思想不免开点小差,于是便陆陆续续地窃窃私语起来,会场的秩序开始显得有点乱了。

韩场长这人平时挺随和的,你就是和他开点玩笑那都无所谓,但到了正式场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他是当过兵、做过生产大队长的人。这时,他不苟言笑地端坐在会场的上首,神色庄重地看着大家,见下面响起经久不息的“嗡嗡”声,便时不时地重重地干咳几下以作警示。

一开始,大家都被这干咳声镇住了,人们相互悄悄地提醒着,一个个煞有介事地重新正襟危坐,好像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但过不多久,大家实在是枯燥难耐,竟然重又“嗡嗡”起来。后来韩场长虽然愈咳愈频繁,愈咳愈响亮,无奈大家置若罔闻。韩场长见不是个事,就有点急躁了,迫不得已之时,他就改用弯曲的食指关节重重地敲击桌面,会场上随之发出刺耳的“砰砰”声。这带有刺激性的声音开始确实有点威慑作用,但在多敲了几次之后,这个办法又告失灵了。这时,韩场长忍不住站起身来,面色冷峻地慢慢地扫视着人群,他准备找一两个典型好好地“敲打”几下,恰好此时食堂敲响了吃饭的钟声,韩场长忍了忍,就宣布上午学习结束。

为了体现政治学习的重要性,也为了有效地镇住场面,下午韩场长决定亲自读报。

由于接连下了几天雨,山里的气温比较凉爽,韩场长抖擞精神,准备把下午的政治学习抓出成效。但是一开始读报,他就发现情况不容乐观,因为他的文化程度本就只有初中,毕业这么多年又没有从事文字工作,所以读起文章来很是吃力。尤其让他憋气的是,眼睛看的和嘴里读的往往是两回事,经常出错,这时,他似乎听到下面有人在“嗤嗤”地发笑,但因他的眼睛紧盯报纸而无暇他顾,所以始终不知是谁在笑,心里一发急,额头上不由得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出错率也就更高了。后来又觉得喉咙发干,感觉读的声音有点沙哑,很不舒服。其时,他隐约觉得下面的“嗡嗡”声早就响起来了,而且噪音愈来愈大,终于响成一片。这种目无纪律且很不礼貌的现象,气得他脸上发红、心里发跳。不过,他见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多钟,就赶忙宣布休息。

上午的中场休息只有二十分钟,但下午的中场休息竟延宕到四十多分钟,因为韩场长对读报这事确实有点犯怵,觉得能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过,韩场长毕竟是韩场长,他想,不管怎么样,这出戏该演还得演下去。当韩场长重新坐在会场的上首,再次拿起报纸的时候,在部队里早就深入骨髓的“……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不屈理念,重又激起他昂扬的斗志。他想,不就是读个报纸么,自己又不是没有读过书!这么想着,他的心也就静了下来,他在强调了几句会场纪律之后,就径自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这时,他既不管会场吵不吵,也不顾读得顺不顺,自己只是硬着头皮一个劲地往下读。终于,吃饭的钟声骤然响起,他顿时生出绝处逢生的舒畅感,他慢慢地不无庄重地立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如释重负般地宣布:“下午的学习就到这里!”

吃过晚饭,韩场长见天气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便又开始琢磨明天的政治学习应该如何进行。通过下午自己的现场试验,他觉得自己肯定是不能再亲自承担读报这件事了,这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能力难以胜任,而且也很难分心去维持会场秩序。但是,到底由谁来读报比较合适呢?韩厂长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的面孔,最后,他忽然想到了章汉杰。他觉得章汉杰不仅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而且做事也很有点魄力,在知青中有一定的号召力。在拿定主意之后,于是韩场长就来到了六号男工宿舍。

章汉杰见韩场长动员他担纲读报,一开始嫌麻烦,不太乐意接受。后来他想,团支部书记黎明已经被林场和公社推荐上金城电力学院,而新的团支部书记因为“双抢”还来不及选举产生,如果自己能借此机会在林场知青中提高知名度和美誉度,对于自己争取接任团支部书记应该是很有益处的。想到这里,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在送韩场长出门时,只见他跟韩场长耳语了几句,韩场长稍作思考便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章汉杰认真地梳洗了一番,又换了一件比较新的衣服,早饭刚吃完就来到会场。他神情自若地坐在韩场长的旁边,并面带微笑地慢慢扫视着对面的一众知青,其神态颇有一点领导干部的派头。当然,这个与其身份不太吻合的模样,也让大家多少有点觉得滑稽。

在韩场长作过开场白之后,章汉杰拿起报纸,按照韩场长用红笔勾画的题目颇为自信地读了起来。他读得振振有词且神采飞扬,其旺盛的气势,一开始还是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大家觉得这个章汉杰确实是有一套的。但是,由于他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乡音,让人听得煞是费劲,所以时隔不久下面又开始出现一些乱象。此时,有的偶作耳语,有的起身如厕,慢慢地,上厕所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会场里不免显得稀稀落落的。眼见场面又开始混乱不堪,韩场长当机立断,宣布中场休息。大家看见已到休息时间,如蒙皇恩大赦,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涌向门外,转瞬之间,会场里基本上空空如也。

过了几分钟,站在外面的人忽然听得会场里传来一阵美妙悠扬的二胡声,这比之前大家所听到的二胡演奏水平,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大家就纷纷循声走进会场,原来,二胡演奏者不是昨日的饶青松,竟然是章汉杰。此时,他正在演奏二胡名曲《病中吟》,那按压揉颤、提上滑下的指法,或长或短、或急或慢的弓法,直将阿炳那如泣如诉、悱恻哀婉的曲调演绎得淋漓尽致,让这些离家在外的游子听得如醉如痴不能自已。

下面的座位被陆续进来的人填满了,此时大家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安静地审视着时年二十岁的章汉杰。外面雨势渐大,几个玻璃窗户将泛白的雨光透了进来,让室内有些亮堂。借助柔和的淡光,但见章汉杰浓眉相近,眉梢略扬,亮眼明眸,高鼻方腮,很有点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不久,章汉杰的第二首二胡曲《江河水》业已演奏完毕,大家随即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

在乐过一阵子之后,读报重新开始,这时的会场已是座无虚席。在上午学习的后半截,人们先是出于对章汉杰才华的欣赏而强迫自己认真听报,不过久而久之,大家就渐渐地失去耐心,又重复着先前的“故事”,会场秩序再难维持了。章汉杰见下面吵得厉害,就心浮气躁而愈读愈快,下面见章汉杰读得乱了章法,便更加放肆越吵越凶,韩场长见此情形,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农业队队长夏冬生见韩场长骑虎难下,在中午吃饭时便向韩场长进了一言,韩场长听后高兴得眉开眼笑连连叫好。

下午,当大家在会场坐定时,韩场长打了个突然袭击,他现场点兵,当众宣布下午由乔晓娜读报。原来夏冬生队长与乔晓娜同在一个禾斛组,他听乔晓娜说话简直就像广播电台里的播音员那样好听,于是就向韩场长荐贤了。

乔晓娜虽是临危受命,但她并未推辞,尽管她出生在上海,但她父亲是北京人,而且她在中学还担任过广播站的站长,所以她的普通话既有家学渊源,更是训练有素。现在要她读报,这对于她来说其实也并非什么难事。

乔晓娜被请到会场的上首,她开始面向大家读报了。只见她读得字正腔圆、自然流畅,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而且她读报的音色很美,大家听她读报,简直就是一种视听兼备的艺术享受。这时,会场上除了乔晓娜的读报声,简直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韩场长心里美滋滋的,因为他再也不用煞费苦心地去维持会场秩序了。

乔晓娜来到林场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但她的漂亮却是有了名气,不过究竟是怎样个漂亮法,大家又都说不清楚。因为放在平时,谁好意思盯住人家一个女孩子的脸去仔细欣赏呢!这会儿乔晓娜既然端坐会场上首读报,大家就觉得机不可失了,便一个个乘此良机要将她瞧个仔细。

乔晓娜的美真的让人赞叹!只见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五官匀称。她那黝黑而细长的眉,清秀而明亮的眼,适中而挺直的鼻,唇红而齿白的嘴,以及那稍带瓜子型的脸蛋,简直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精彩。而那一头飘然秀发,更使她平添了几分洒脱的风韵。人们还发现,她的美,不是倾国倾城的妖艳,而是芙蓉出水的清纯,女人见了她很少妒忌,因为她的美是低调的;男人见了他难以遐想,因为她的美是圣洁的,所以这种美为她带来的,更多的是欣赏和尊重,而不是冒犯和亵渎。当然,这也要看对于什么人而言。

此刻,乔晓娜继续读着,她时而眼睛看着报纸,时而抬头扫视会场,颇有几分播音行家的风范。眼目的余光告诉她,会场里的各位正在细心地打量她,这弄得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但现在又没有办法回避,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读着。

忽然,会场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在会场窗户外的东侧走廊上,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听读报。这时韩场长顺着大家的目光朝外一看,赶忙起身招呼道:“哎呀!邱书记,您什么时候到的呀!”韩场长为人虽然似显木讷,但对于领导驾临,他的基本礼节还是有的。

韩场长赶忙示意乔晓娜暂停一下,并随即走到会场外边,去迎候枫岚公社党委书记邱正良。乔晓娜则乘机退到下面中间她原先的位置落座。

邱书记被迎进会场,他一边走向会场的上首,一边模仿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姿势,朝不同方向挥着右手向大家致意,同时嘴里时不时地叫着“好!好!”现在他被礼让到上首坐席的中间位置,两位同行者也分别在他的左右依次落座,韩场长则坐在邱书记左侧稍远一点的位置。

会场上,人们的视线一直像舞台上的追光灯那样跟着邱书记转动,直至邱书记落座。这时,因为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打听或议论,会场上随即响起经久不息的嗡嗡声。

韩场长重新站起来,并抬起双手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消停下来,同时他笑容满面地对大家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的邱正良邱书记,邱书记哩!他是我们公社能力很强、威信很高的领导,今天这个……啊!他能冒雨来到我们林场指导工作,这是对我们林场知青的关怀爱护,现在呢,我们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邱书记给我们讲话。”

于是会场里顿时响起疾风骤雨般的掌声。

邱书记年近五十,是两年前由长平县南边的富康县调过来的。只见他理着平头,肥头胖脸,眼睛细小却炯炯有神,下巴略方而腮骨较宽,令人觉得其神色有点倨傲。可能是抽烟过多,他的牙齿似乎有点黑。邱书记定了定神,他先是清了清嗓子,继而神色庄重地从容说道:“各位,这几天,雨下得比较大,我们几个人呢,刚才到韩家水库检查了一下泄洪情况,也有好久没来林场了,所以就顺便就过来看看大家。”

韩场长听到这里,便带头鼓起掌来,会场里再次响起一阵掌声。

邱书记神色稍稍有点放松,他谈兴不减地继续说道:“刚才,我在外面听到大家利用雨天的空隙进行政治学习,这很好嘛!我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突出政治,只有政治觉悟提高了,才能有效地促进生产的发展,是吧!在我们林场,政治是纲,生产是目,只有纲举,才能目张,对不对?”说完,邱书记不无自负地扫视着会场,于是,他的高论又博得几下掌声。

接着,他似乎是忽然记起什么来了,又转向韩场长说:“刚才读报的那个小同志,确实是读得不错的,她从宏观层面领会了文章的精神实质,所以朗读起来,既突出了路线斗争的严肃性,又体现了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读得很有水平,诶!这个小同志呢?姓什么啊?”

韩场长赶忙站来,他四处张望,发现乔晓娜已经坐到中间的人群里,便笑呵呵地说:“哦!小乔,站起来,公社邱书记都表扬你呢!”

或许是出于对韩场长的尊重,乔晓娜闻声略显迟疑之后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邱正良的目光马上就被乔晓娜的形象吸引住了,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浅蓝色小翻领衬衣,脸上带着一丝既不失矜持又不无礼貌的微笑。邱正良还注意到,乔晓娜中等偏高身材,这位刚刚长开的少女,身躯似乎充满了自然外溢的活力,此刻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会场的中央,其清新的姿容,宛如一朵绽苞初放的花朵。

邱书记刚才在窗户口只是看到乔晓娜的侧面,看得不太真切,这时他正面看着乔晓娜,见她风姿高雅俊美照人,不禁威严尽失,笑容满脸。为了显露才学,他故作诙谐地打趣道:“‘小乔’?呵呵!这个姓姓得好啊!凡是‘小乔’都是美女啊!《三国演义》里周瑜的夫人不也是‘小乔’吗?不过,我们的‘小乔’与三国的‘小乔’比起来,可能还要漂亮啊!”说着,他旁若无人地兀自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晓娜,自鸣得意地笑了。

会场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大家的眼睛也都齐刷刷地转向乔晓娜,乔晓娜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里,不知是气是羞,一时竟满脸通红。

邱书记或许认为他的才智与幽默引起了大家的积极反响,越发来了兴头。接着,他语带暧昧地放胆说道:“小乔既漂亮又有才,人才难得啊!我是这么认为,庙山林场有‘小乔’是庙山林场的福气;放大了说,我们枫岚公社有‘小乔’是我们枫岚公社的幸运,对于小乔,我们今后是要高度重视的!”

大家见他越扯越远,越说越不像话,就渐渐收起笑容,代之以鄙夷的神色。这时,会场里忽然响起一声奇重的咳嗽声,稍后,咳嗽声越咳越响,以至彼伏此起响成一片。

此时依旧站在会场中间的乔晓娜,见邱正良不仅拿自己插科打诨,而且语意失礼相当放肆,竟气得泪水盈眶,径自坐了下去。

邱书记见会场气氛不对,脸色开始有点不太好看。一阵混乱之后,会场后排有个稚嫩中不乏坚毅的青年缓缓地站了起来,只见他略显腼腆地看着邱书记,强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比较礼貌地问道:“邱书记,我见您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领导,所以呢,我想冒昧地向您打听一件事,不知行么?”

大家见这个提问的青年是前几天腰伤难行的周士毅,没想到隔了这么几天,现在居然康复如初了,只是此时不知何故竟要向邱书记提问,大家不由得有点纳闷。

由于会场秩序混乱不堪,邱书记正处于忍耐与发作的两难之间,现在见周士毅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提问,而且会场秩序也安静下来,觉得正好借机解套。为了挽回面子,他重又端起架子,不温不火地昂首回道:“什么事?你说!”

周士毅面带笑容,语调平和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请问领导有几个孩子?”

这毫无来由的一问,与当下的情况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周士毅突兀而离谱的问题,不禁把大家都逗得笑了,刚才紧绷的氛围顷刻之间得到缓解,大家都觉得周士毅的这份幼稚,不仅是很有趣,简直是很可爱。

邱正良也觉得这小伙子蛮好玩的,忍不住也笑了,随即答道:“一女一男,两个。”

周士毅也不理会大家的笑声,他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并从容不迫地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悟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女儿或许比‘小乔’还要大些吧!”

这个毫无意义的推理,让大家云里雾里面面相觑,大家觉得他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让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仅在片刻之间,人们相继会过意来,众人纷纷交换着惊喜的眼神,一个个开心地笑了,会场的这里那里,不时传来有些压抑的“嗤嗤”的偷笑声。这时,有的人将目光重新聚焦于周士毅,对他刚才表现出来的智慧与勇气奉上满满的钦佩之意。有的人则幸灾乐祸地紧盯着邱正良,要看这个不知自重的公社领导如何保住脸面。

邱正良书记最初也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但渐渐地,他发现场面不对,猛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竟落入对方设置的“圈套”,脸上的笑意自然也就僵化以致消失了,这个“绵里藏针”的小伙子,居然不怀好意而语中带刺!但由于对方措辞巧妙,又不好发作,所以只好板着脸不做应答。

韩场长见场面气氛比较微妙,赶忙和稀泥地说道:“各位,邱书记是个很好的领导,我相信,他今后一定会像关心自己儿女一样,关心我们林场下放知青的。”

邱书记先是吃了周士毅的“哑巴亏”,继而又被韩鼎诚有意无意地“将”了一军,心里很是窝火,但又无法发作。在调整了一下情绪之后,他指着周士毅似乎漫不经心地朝韩场长问道:“老韩,这个……这个后生?”

韩场长担心邱书记的打听另有深意,就不愿据实以告,但又不便顶着不说,惶急之下,便语不成句地嗫嚅着。

乔晓娜心里当然明白周士毅措辞的用意,现在见邱正良在打听周士毅,生怕周士毅因此惹上麻烦,一时急得花容失色,心里怦怦直跳。

周士毅此时还没有坐下去,见邱书记要摸他的底,韩场长又很为难,就坦荡荡地说道:“邱书记,我叫‘周士毅’,以后还请多多指教!”说完浅浅地笑了笑,不待示意而自行落座。

邱正良的脑子在高速运转着,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后生,在自己面前不仅言语带刺,而且面无惧色,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和权威性都受到很大的冒犯。他不想就这样认栽,便歪着头,瞪着那双不无愤怒的小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周士毅问道:“周士毅?‘周瑜’的周?嗯……‘周郎妙计安天下’,‘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甚至屏住了呼吸。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小周,你今天的表现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很好!嗯……很好!”

大家谁都听得出,这东拉西扯语义跳跃的“表扬”,其实暗含着威胁的意味,以后的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大家心里都没底,一时间,会场的气氛近乎凝固了。

坐在会场第一排左前方的,是表情淡然而内心复杂的章汉杰,面对这个颇具戏剧性的场面,他还没有理清合适的应对思路,所以只能貌似入定的高僧端坐其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当时看似怯懦的周士毅其实并非等闲之辈,以后切不可小瞧了他。

韩场长也在紧张地思考着。邱书记这个人工作倒是蛮有些魄力的,对人也还不错,但他有个“一见美女就犯贱”的毛病,只要有漂亮女人在场,他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表现自己和不顾场合调笑对方,不弄得人家生厌甚至生气就不罢休,譬如他今天的“发挥”就明显地过头了。

开始时,韩场长看见自己的部属遭受戏弄,军人的血性又在这位“老班长”身上涌动起来,他脸色渐渐地凝重,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经过周士毅“四两拨千斤”的化解,让大家在形式上都保住了脸面,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理智告诉他,知青的许多事都要经过公社把关,自己又是他的部下,所以最好是不要弄得邱书记恼羞成怒。想到这,他就缓了缓脸色,赶忙站起来打着圆场,他隔着坐在中间的公社干部,将身子转向邱书记并笑道:“哎……这样吧!邱书记,今天呢,难得你亲自下来,我们有些工作呢,正好还要向你汇报!你看现在是不是……”

不知是日常晒的,还是今天气的,总之,此时邱正良的脸色有点黑黑的。他蹙着眉头,顿了顿,对韩场长淡淡地说道:“汇报就免了吧,我还有个会,正要急着赶回公社去哩!”

坐在他旁边的两个公社干部也连忙“是啊”“是啊”地附和着。

不待韩场长应答,邱书记满脸冰霜地起身离去。韩场长尴尬地陪着笑脸走在邱书记的后面。他一边将邱书记一行送入密集的雨帘,一边扭头宣布:“下午的学习就到这里!”

章汉杰本来想跟随韩场长送送邱书记,以便给邱书记留下一点好的印象,但见邱书记情绪不佳,而且场面的气氛也不对,便心有不甘地打住了朝前挪动的脚步。大家见韩场长宣布结束学习,也就议论纷纷地散了。

人群中,周士毅被他的室友以及本禾斛组的人簇拥着向外走去。心事重重的乔晓娜则在后面低着头踟蹰而行,李秋云和其他几个女知青陪在她的左右,大家一边走一边朝她说着话,似乎正在安慰着乔晓娜。门外还有几个女知青正停住脚步朝这边看着,好像也想对乔晓娜说点什么。

是啊!世事往往具有两面性,人们通常只知“漂亮是女人的资本”,其实弄不好,漂亮也可能成为女人的麻烦!

这天晚上,庙山林场的许多人都在谈论下午的“闹剧”。一开始,大家主要是发表一些诸如鄙视邱正良、同情乔晓娜、钦佩周士毅之类的言论,后来,有几个宿舍的讨论者,竟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就是他们都清楚地记得,邱正良先是将乔晓娜叫成“小乔”,稍后又讥讽周士毅是什么“周郎妙计安天下”,这么说着说着,忽然有人灵光骤现,说是今后如果分别以“小乔”与“周郎”来称呼乔晓娜与周士毅,那真是再妙不过的了。大家闻言一个个恍然大悟,纷纷拍手叫好。不过,众人很快就泄了气,因为有人指出,这个称谓虽然有趣,但既然出自邱正良之口,就不免使人败兴,于是乎,大家又都垂头丧气了。

不一会儿,又有聪明人破解了难题,说是“小乔”与“周郎”的初始命名者是《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这与邱正良压根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小乔”、“周郎”但叫无妨。这样正本清源一番之后,大家便一扫心中的疑云,重又享受“重大发现”所带来的快乐!

从次日开始,大家就分别用“小乔”与“周郎”来称呼乔晓娜与周士毅。开始时,乔、周二人虽然屡有抗议,无奈寡不敌众,最后见久争无效,两人只好屈从作罢。后来,甚至还有人就此作了进一步的推理,其大意是:此次“英雄救美”虽然看似偶然,但谁又能说两人之间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呢!

这天晚上,除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和别出心裁的妙想之外,庙山林场还有三个人久久不能成眠。

乔晓娜略略吃了点晚饭,稍事洗漱就早早地上了床,她脸朝里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同一寝室的李秋云在回宿舍的路上已经作过安慰,其他的也就不便多说什么,她此时所能作的,也只有保持室内的安静。不久,乔晓娜渐渐陷入沉思之中。……邱正良的无礼已成过去,再说即使他暗藏歹心,只要自己处事小心,洁身自好,对方也拿她无可奈何,况且果真惹急了她,还有身居要职的舅舅这把“保护伞”呢!现在最让乔晓娜担心的倒不是她自己,而是下午邱正良对周士毅明显表露的报复企图。她想,如果因为保护自己而让周士毅受委屈甚至是受损失,那叫自己于心何忍?她这样想着,内心很有点惴惴不安。她又想道,如果说“抢收”时邂逅周士毅,他那儒雅的气质与坚毅的神情给自己留下很深印象的话,那么今天周士毅助她摆脱困境时,那非凡的胆识,沉稳的气度,巧妙的策略和委婉的措辞,则无疑给了自己以巨大的心灵冲击,她想,这是需要很大勇气和很高智慧的啊!这样优秀的小伙子,自己此前十八年的人生真的从未遇见过,姑娘的芳心似乎在激烈地跳动,她想,莫非自己已对他……想到这里,她的双颊不由得暗自羞得通红,她在心里直骂自己荒唐可笑。但她随即也就释然了,她认为,人家今天所做的只不过是出于义愤之举,最多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英雄救美”,未必就是对她情有独钟呢!自己又何必一厢情愿地想入非非呢?再往后,她的思路便愈加清晰了,因为母亲已有交待,如果她舅舅愿意帮忙,那她在庙山林场也只是个短暂的过渡而已,待在这里的时间也就是年把两年,既然这样,自己又怎能闯入人家的感情世界,然后又不负责任地逃之夭夭呢……她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直到困倦不支,这才酣然入睡。

和乔晓娜一样,周士毅这晚也是心潮难平。周士毅在会场上已经隐隐地感受到来自邱正良的压力,及至离开会场时,他虽然表面平静,其实心里确实还是有点乱。待到晚上上床将邱正良的话语细细地咀嚼一遍,“初生牛犊不怕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的威胁隐义便愈觉清晰,周士毅已经意识到,邱正良此后对他可能会有所动作。十几年的业余武术训练,使他具备了较好的定力与勇气。这时,他静下心来,将方方面面的情况细细地筛查了一遍,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就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无论自己在庙山林场如何努力,今后既不可能被推荐选拔上大学,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前途。不过,他觉得这些原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在来庙山林场之前,并未抱有获得“意外之喜”的奢望。如果说他在庙山林场还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通过刻苦磨练,使自己成为一个既有文化,又善干农活的“新时代农民”,如此而已。他想,自己无须担心失去什么,邱正良总不可能开除自己的“田籍”吧!想到这里,周士毅对“无欲则刚”的意涵似乎有了深切的体悟。这时,他又想起了父亲的告诫,做人要“无事不惹事,以免自找麻烦;有事不怕事,以防自乱阵脚”,他觉得今天并非“惹事”,而是迫不得已。不过,既然事已如此,今后即使有点什么,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心里坦然之后,他竟不由自主地想到乔晓娜。他记得当她站在会场中央遭受邱正良的调笑时,他感觉这姑娘仿佛就像站在饿狼面前的羔羊,她亟待获得有效的保护。自己当时或许是出于对乔晓娜扎指止血的感恩,或许是出于对强势的反感和弱者的同情,竟无所顾忌地挺身而出。周士毅想到自己当时的胆识,倒确实有点佩服自己。令他聊以自慰的是,当时他的处理方法大体上还是比较得当的,既及时制止了邱正良的无礼表现,又使他一时不好意思翻脸。他继而又想道,别看乔晓娜现在处于弱势地位,像她这样的好女孩,终究会时来运转的,说不定什么时候“面包”“牛奶”都会有呢!这时,他忽然发现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原来夜已深了。于是,他便掐断思绪,转过身子安然入睡。

在庙山林场,这晚最受折磨的恐怕要数章汉杰了。章汉杰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父亲章海清曾任长平县委副书记,所以幼年的他是在优越感中长大的,这样就使他产生了某种自高自大的心态;章汉杰年仅三岁时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续弦后他就相继有了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后妈虽有爱心,但个性急躁,管教颇严,所以他在日常生活中必须提心吊胆地刻意表现得很乖,以便讨得后妈的喜欢,这样的久而久之,就塑造了他敏感乖巧的个性;而对早日解脱备受压抑生活的渴望,又使他变得总是急于出人头地,所以在他的性格里,又增添了争强好胜的因素。概言之,他的独特人生经历,塑造了他自高自大、敏感乖巧、争强好胜的性格。一九六六年底,章汉杰年仅十岁,父亲在接受“造反派”的批斗时突发脑溢血去世,章汉杰的家就此坠入生活的谷底,母子四人由此尝尽了人情冷暖与世道炎凉的巨大反差。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切肤之痛般的人生体验,他要出人头地的想法便愈发强烈了。去年一到林场,他就立下了在父亲去世十周年之前,经由公社推荐选拔上大学的志向。章汉杰清楚,林场这边有几十个知青,所以这里每年肯定可以分得一个推荐选拔指标,去年和今年两任团支部书记就都是顺着这条道远走高飞的,所以他也在暗暗等待时机。他知道,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关键的一步棋,就是他必须接替黎明的团支部书记这个职位。为此,他在林场吃苦耐劳,默默奉献。去年年底,他已经担任了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这个位置虽说比许春伟的组织委员的分量要轻一些,但许春伟这个人比较木讷,竞争力不强,所以此前他对取得团支书这个位置并无太多的担心。现在让他揪心的是,林场里突然出现的周士毅这匹“黑马”,真有可能成为他的“拦路虎”和“绊脚石”,这让他不得不小心应对。他想,为了出人头地,他在林场备尝艰辛,如果让人后来居上,叫他怎么甘心!为了走好今后的路,他在床上仔仔细细地谋划着,直至星辰隐退,大地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