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又听到了顾德祥的名字。
这个远在香港的商人,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被再次提起。
一个闷热的中午,父亲下班回来吃午饭。吃着饭,他冷不丁说了一句:
顾德祥又来信了。
阿姨愣了一下,随后问:
不是找不到人吗?
这次找到了。老顾很上心的,他托了一个青岛朋友。
看来人家还是讲交情的。
他瞥了一眼我们,仿佛才看到我们,说:
不说了,吃饭吧。
我正想问这件事呢,可他不让说了,我也只好不问了。
用他的话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小孩子要守本分。
我的本分当然是功课。应当说我做得并不好,几次国文考试都不理想,字越写越难看。
教国文的漂亮女教师说:
字就像人的脸。脸能毁掉整个人的观感。字不好,也能毁掉文章的形象,破坏阅读的愿望。
我开始练字,为这门课,多少也为这个漂亮的女教师。
我写着字,一张美丽的脸就在眼前晃动。
我写得激情四射,连漆黑的夜空仿佛都为我燃出了火花。
可是到学期结束我的国文成绩虽有提升,但女教师口中奖励的话都是送给别人的,并未提到我半句。
我很失落。
周末晚上,赵叔请我们一家去吃饭。饭菜很丰盛,有肉有酒。赵叔又打开了话匣子,可我的情绪仍不高。
赵姨说:
家范沉稳多了,是大人了。
我没说话,我知道自己。
我猜这顿饭是对父亲的答谢。
管它呢。用父亲的话说,那是大人的事情。我们就只管吃好了。
放假了。眷村的每一块空地都有小孩子在打闹嬉戏。
眷村这个大染缸,拥挤繁杂,时间长了就有些腻烦了。
眷村已盛不下这些疯玩的心,我们把目光投向了外面。
我们上山可以玩一整天不回家。饿了,就偷别人的西瓜,渴了就偷别人的椰子。如果还不过瘾,就拿一个布口袋去偷别人的鸡鸭,然后到一个僻静处宰杀炖煮。
我们就此同本省人结下了冤仇。
我们这些大陆客,不仅住了人家的地方,还要偷人家的东西。就怪不得人家不大度了。
一天傍晚,眷村的一帮大孩子到外面看电影被一群本地年轻人打得鼻青脸肿。
事后警察问到他们,他们还满脸懵呆,委屈地说:
谁惹他们了。我们看得好好的,就有人喊了一声,阿山欺负人了!周围的人就跟商量好一样起来打我们。
阿山,是本省人对外省人的统称。
阿山,是一个号角。只要他们谁喊出一声,就立刻能把周围不相干的本省人汇集到一块儿。
被打的几个人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是眷村里孩子里的头儿。
我和忠义得到消息非但没有难过,却一下来了精神,撒腿就往村外跑。我们想看到他们倒霉是什么样子。
我们才跑到菜场,就见昏暗的路灯下走来几个一瘸一拐的人。个个神情沮丧,血污横流。
英雄落难似乎比常人受欺负更为悲壮。
我竟看见了三眼。他被两个人搀扶着,眼睛上还缠着一块烂布条。后来他被医生摘了一个眼球。
提起这个绰号叫三眼的人,我们这些孩子就要打一个哆嗦。
三眼,人称湖南三眼,一个十六岁的矮个子青年。
他平常话不多,可他要看谁不顺眼,可以不由分说立刻把人家暴打一顿。被问急了便撂出一句话:
我就是想揍他,怎样?
有一次他爸将他吊起来打了个半死,他硬是没吭一声。后来反倒是他爸崩溃,哭着求他别再惹事了。
他爸用颤抖的手点了一支烟。他的小眼睛却动了一下说:
我也没办法。就跟你抽烟一样,就是图个痛快。
打人成了他的标签。
据说,他打人不眨眼;饭量还很大,能眼不眨吃下五腕大米饭;人还很贪财,看中什么东西眨眼功夫那东西就能在他手中,休想再要回去。
这就是他三眼的来历。
在老家湖南时,他被一伙土匪绑架。土匪将烧红的烙铁烙在他胸脯上。他眼前青烟袅袅,皮肉的焦糊味刺鼻。可他硬是没吭一声,没眨一眼。
我之所以相信这个说法,是因为有一次我从澡堂刚洗完澡出来,正撞见他脱衣准备进去。他胸脯上的毛少了一块,那一块正是一个烙铁状。
我跟他没什么交往。平常我见了他都是匆匆而过,也没被他抢过。
他的暴虐有时是一种魅力,他身边很快围了一帮小兄弟。他们打架,喝酒,东游西逛,还到山里打野味。
虽然他们被这个叔叔喊过去教训一顿,被那个长官集合起来每人屁股上挨一脚。他们也能暂时收敛一时,可过了一阵又故技重演。
这次三眼受到重创,在眷村的年轻人中起了很大反应。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被本省人欺负的伤心事。说话间,大家就有了一致的认识:
要来一次报复,通过报复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好惹的。
有行动就要有帮主。三眼已经废了,号召力不再,需要另有人担此大任。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刘小儿。
来自河北的刘小儿,在老家时就跟他爹习武。他家是武术世家,他小的时候,他爹就常领着一班弟子在乡野打擂台。
有次擂台,对方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接连打败了他爹的两个弟子。
他爹气得快要吐血,正要再派人上场,突然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窜上了台。
大家一看那正是刘小儿。
他爹惊得大叫,台下也一阵哄笑。他爹命弟子赶紧把他拉下来。可已来不及,只见他朝对方一抱拳,双方直接开打起来。
可一会儿,台下便鸦雀无声。
对方频频出手,他步步退却。可退得有条不紊,那架势完全不像个孩子。
台下就有人嘀咕,说不定这孩子还真有一手。
果不出所料,一会儿功夫,他就瞅见对方一个空挡,一个疾步上前,只一个翻手就将对方撂倒在地。台下一片惊呼。
自此他颠覆了众人的眼光。
后来,日本人来了,他爹领着弟子加入了晋绥军,做了阎锡山的侍卫兵。他也穿着肥大的军服成了一个娃娃兵。日本投降后他爹已升为少校团长。
后来他爹在上党地区被共党军队的一颗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从此便脱离战斗部队,成了一名管粮食的后勤官。
有一段时间,每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我常被阵阵吼声惊醒。尽管这吼声离我家还隔两里多路。可要是刮起一阵北风,声音便随风而来,格外清晰。
那是刘小儿他爹。那不是单纯的吼,时间长了,我能体会到其中的愤懑和不甘。不光我能听懂,眷村人都能听懂。因为那里面有眷村人共同的心碎。
他爹在吼,他就在一旁练功。时间长了,脚下就被踏出两个深坑。
父子俩的练功成了眷村的一道早景。渐渐一些年轻人加入了行列,刘小儿也成了头儿。
他已经十七岁,之前跟着部队走南闯北耽误了念书,他爹便找到老上司让他脱了军装,进了学校。
可他已是大块头,同一帮只到他肩膀的小孩子在一块听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天蔫头耷脑,一上课就困顿,有几次还被老师从课堂上拎出罚站。
只在领一帮孩子练功时他才来了精神。
我也曾跟他练过几天,但被父亲拉了回来。他看不起耍拳弄棍的,觉得我的本分还是读书。
刘小儿跟三眼都是孩子王,可他没有三眼那帮人的江湖气,从不惹是生非,也从不在酒肉场合称兄道弟。从精神层面看就很不一样。
他和三眼也有矛盾。可两人还算默契,大家都是军人子弟,犯不着动手。
可这次三眼被外人所欺,让他们站在了同一个战线上。
刘小儿被推为帮主,要向本省人反击了。
一天,刘小儿事先得到消息,便领着队伍在一个庙会上对那伙人进行了突然袭击。他组织得当,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纷纷跪地求饶。三眼也参加了打斗,混战中生生抠出了一个人的眼珠。
事后,刘小儿等十几个人被抓进警局。后因没有证据,陆续被放了出来。
三眼也蒙混过关,只是他仍不解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傍晚,他在眷村附近的一个台球室把一个本地人割了喉咙。
事后,他撂下砍刀,直接到警局投案。一年后他被判了死刑。
进法场那天,他被五花大绑押下警车,可仍面带威相。那只小眼睛往周围扫视了一圈,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一个年轻女记者采访了他。可他耷拉下眼皮就是不开口。
在记者的一再恳求下,他才抬起头,用那只独眼瞅了女记者一下。女记者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忙对警察说:
算了,我不采他了。
她灰溜溜地走了。
新学期开学,刘小儿不再上学,而是重新入了伍,被派到金门前线。1959年他死于金门炮战。
刘小儿走了以后,他那伙人也就此解散。
可是每天一大早,从窗外依然能传出一声声的吼。
我知道那是刘小儿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