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常想起曲阳城。
石头路、大牌坊、灰砖墙曾让我左顾右盼。
慢悠升起的炊烟让我回到了人间。
路边小吃摊主的吆喝声勾起我的肚腹之欲。
城不大,脚下稍用点力气,从西门就到了东门。
脚步踏在客栈木梯上,回长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
门开了,屋里有两张木床,双腿再也撑不住,身子就像雪崩似地瘫在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感觉真是好,彻身都是松软的。
房间有点阴,被褥有点潮,还有入到鼻息的霉味、汗臭味。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身体一着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这是纯粹的睡。没有枪声,没有心惊,除了睡以外什么都可以不在。
睁开眼睛,窗外已漆黑。听见另一张床月娘舒缓的鼾声。这声音让我断了起床的念头,又一次沉入睡中。
又是一段无梦的睡,同前一段一样纯粹。
再睁开眼睛,我就看见月娘一张笑吟吟的脸,嫩白红润。黑眼睛还是那样清澈。睡眠真是个好东西,只一夜功夫就让我们恢复了人的样子。
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双颊:
小祖宗,快起来吧,太阳要照在屁股上了。
我心口一热,兴奋地伸出胳膊搂住了她,她也就势把我抱着坐了起来。
我抱着她,头倒在她肩膀上。回想起刚睁眼的一刻,脸一阵羞红,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你今天是个好看的妈妈。
声音粘腻,不敢相信出自我之口。
她淡淡一笑:
我无所谓好不好。只要你好了,我就好了。
我看着窗外的阳光,青黑的屋檐,还有正吐着炊烟的烟囱。
都是人间的味道。这么说,我们是可以好好活着的。
我兴冲冲下床,像刚出世的婴儿好奇地打量着房间。
床铺、被褥、竹椅…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像久别的亲人吸引着我。
我走到窗前。土城墙的轮廓在薄雾中隐现,一群鸽子吹着鸽哨划过头顶,一座座黑灰宅屋错落有致。
我的视野宽阔起来,整个身子都沉醉在愉悦中了。
我一把抱住了月娘,在地板上连转了好几圈。我不忍松手,仿佛一松手,好日子就像手心里的蝴蝶张了翅膀飞走了。
她笨拙地随我挪动着步子,用手捶着我,嗔怪道:
我的头晕了,快停下来,你这个臭娃。
我停了下来,可头仍埋在她胸口。她说:
好了,不玩了。穿衣服,去吃早饭。
我穿好衣服随她出了客栈。
早晨的街面还在雾气中,未完全醒来。多数店铺上着铺板。
一些开张的店铺已插起了膏药旗。店主们有的打扫屋子,有的围了火盆取暖。
店铺里的东西很少。有卖土产杂品的,有卖耕田农具的,就是找不到卖吃的地方。
我们走进一家店铺,店主正坐在柜台前打盹,看我们进来,诧异地看着我们。看来这个店鲜有人光顾。
货架上零星摆放了锅碗瓢盆之类的居家用品。我们没有家,多半用不上。不过,我们还是有所收获,竟找到了两条毛巾。
好长时间没洗澡了,这段时间都在惶恐地逃难,已忘了毛巾的用处。
我将毛巾贴在脸上,闻着毛巾的气味,想着过去的家,不觉眨了眨眼睛。
月娘问店主:
买卖还好做吧?
没有人,卖不动的。好长时间没进货了。现在打仗,没地方进货。
那就把店关了,另找个营生。
我倒是想关,可日本人不许。
怎么还有这种事?
不信你随便打听,那些开门的,哪家不是用刺刀逼的。
我看好多也是关门了的。
他突然压低声音:
你是外地人吧?都跑了,有钱的谁留下。我们这些留下的都是没地方跑的。
他说完眼睛在月娘身上不停搜寻着。阴沉的脸配了周围的昏暗。
一种不详在隐隐发酵,我耳畔突然响起那个游击队长官的喊声:
老乡快跑!
我一激灵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硬生生拽出了店。
出了店,我发觉额头上已出了汗。
她脸上有一股愠怒,埋怨我不该把她拽出来,她还有话跟那人说。
我忿忿地说:
一看就不是好人,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才来,有些事情是要打听清楚的。
我不愿你跟他说话。
她气鼓鼓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她才说出一句:
好吧,你就这样气我吧。
我只顾走路,不再跟她说话。可全身竟一片释然,就像昨天我们离开城门的一刻。
阳光已妥帖照在脸上。路上露水散尽,脚下不再湿滑;薄雾消散,周围清晰起来。
一阵风吹过了耳边,也飘来了一阵摊贩的叫卖声:
吃了都说好啊,不好不要钱啊。
声音不大,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偱着声音,我们在石头路的拐角处找到了一个早点摊。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正蒸着小笼包子。
吃了都说好啊,不好不要钱啊。
我看见七八个人正坐在几张小方桌前吃着包子。三个脏兮兮的小孩正在一旁看着。
月娘要了两屉包子,让摊主用纸包好。她接了包子刚转身,那几个小孩便围了上来。
摊主怒了,挥手叫他们滚开。
她无奈,又拿出两个钱币要了一屉包子。
就分给他们吃吧。
摊主接过钱,脸上又有了笑,朝那几个孩子喊道:
还不谢谢太太。
谢谢太太!
孩子的声音稚嫩怯诺。
我们边走边吃。包子进到口里,一股股热烫的香味便在口齿间窜动。月娘脸上也吃出了红润。
一会儿功夫,包子悉数进肚,唇齿却还在回味。过瘾的感觉,其实是还没过瘾所致。
突然,寂寥的街面人多了起来。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看着什么。
月娘瞅了我一眼,我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我走着,双腿突然沉重起来。心中掠过一片阴云。感觉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坍塌了。这是一种揪心的感觉。这感觉在我们下山时曾有过。那一次,我看见了坍塌的家,还有奶奶的尸体。
这次能看到什么呢?
我们走近了,这群人仍那么安静。男的、女的,没有谁窃窃私语,东张西望,都一动不动盯着街边一个大门。
我更加好奇,便撇下月娘,独自使劲往人群里挤去。
我挤着,抬头朝前望着。我看到了维持会的牌匾,那几个新漆的黑字闪着青灰的光。我从上面闻到了一股警告的意味,不觉放慢了脚步。
两个大门敞开着。厚重的门檐像要随时倒塌下来,砸向众人。两边的一对石狮正怒气冲冲盯着人们,仿佛随时要扑过来进行一番撕咬。
我终于挤到了人群前。只见十几个日本兵正坐在大门两边的长条凳上歇息,枪在身后的墙边放着。他们有的喝水,有的抽烟,有的嘻哈玩笑,个个悠闲自在,完全没有把眼前的人放在眼里。仿佛我们不存在似的。
我又看见了那个戴眼镜的日本兵。他将同伴递过来的香烟衔在嘴边,又伸手从裤兜里拿出一盒火柴。他划着了火柴,火光照亮了他鼻梁上的眼镜片。
周围仿佛都燃烧起来。火燃着了屋子,里面有撕心裂肺的呼喊;火燃着了衣服,火球一样的人儿在地上打滚哭嚎;火映红了苍穹,苍穹下是惊慌逃跑的人。人间就在火焰下成了地狱。
我舔了下嘴唇,没有触到一丝口水。浑身热烫起来,仿佛整个身子被架在一堆篝火上烘烤。
我的恨在热烫中聚集。
恨着,悲又上来。
我看到了日本兵脚下的猎物,不是山鸡、野兔,而是人。他们个个被反绑着胳膊,一溜坐在日本兵的脚下。
他们脸上血迹斑斑,面容难辨。有的呻吟,有的两眼迷茫,有的身体靠在另一个人身上,有的腿被子弹洞穿,血凝固在伤口周围。
可他们破烂衣服上都捆着一根皮带。
他们是游击队员。
他们身后的日本兵仍在嘻哈自娱,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突然,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些游击队员恰是昨天在野外遇见的。
我又看见了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让我们躲进小树林里的游击队长官。昨天他还沉稳老练,健步如飞,满脸都是行伍人的豪气。而现在他浑身尘土,满脸疲惫地闭上眼睛,头上的那顶军帽已不知去向,脸右侧从头发到下巴处有几条凝固的血迹。血迹暗黑茬厚,记录着他在被抓前经历了怎样的搏杀。
我闭上了眼睛。
可眼前一张张脸如云朵般飘然而至——奶奶的脸涌了过来,乌黑发紫,沾满尘土;母亲的脸赶了过来,血肉模糊,痛苦扭曲;还有爸爸、爷爷的脸也纷至沓来,他们死时也一定沾了血的。
眼前成了停尸房,而杀人者正有说有笑。
我心中有火焰在燃烧,愈燃愈烈,维持会的门口已成了火海。
笨重的门檐塌下来了,砸死了那个戴眼镜的日本兵;两个石狮冲过来了,咬死了那个小个子日本兵;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子弹,打死了那个罗圈腿的日本兵。
可是一阵浪笑打断了我的畅想,我睁开了眼睛。
他们都没死,都好好的。一个日本兵不知刚才讲了什么段子,把他们逗乐了。让我丧气的是,他们是真开心,是敞开了怀笑的。
有泪从眼眶滑落而出,滴在了胸前。我全然不知。心中有一种不甘,像菜板上的刀在使劲切着肉,可就是切不着。
我体内已翻江倒海。我紧闭着嘴,害怕一张嘴才吃进的包子便一涌而出。
这时我的后衣襟被人拽了一下。我回头看是月娘。
到处乱跑,让我好找。
我用手指着那群游击队员说:
你看他们。
她冷冷地说:
看见了,我们回去吧。
她攥着我的手挤出了人群。
她说:
我不想看见他们。
为什么?
有些人是要打仗的,我们是要活下来的。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她的话我听进去没有。只知道回客栈的路上我在不停地往肚里咽口水——心里滚烫不已,我在用口水稀释心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