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们告别了那对好心肠的老人,又上路了。
临走老婆婆拉着月娘的手说:
你们走了,我们不知还能活几天呢。
月娘说:
婆婆别这么说,好好活下去,等儿子他们回来。
我强忍住泪,不敢回头。
已走出很远,上了坡,我才回了头。看见老婆婆仍在朝我们挥手。
抹了泪,我就再也没有回头。抬头就看见横在面前的山,就知道脚下依然是无尽的路,要用我们的腿来丈量。
下了山,我们又到了昨天被日本兵追赶的地方。我心中竟升起一个画面:
那个木匣子赫然现身。我飞奔过去,纵身一扑,它就像蚂蚱一样被妥帖罩在身下。
可眼前茫茫一片,那个东西在哪儿呢?
我们在四周搜寻着。我头上冒了汗,一抬头,太阳光刺得我闭上了眼睛。已经是上午了。
月娘说:
走吧,不找了,这是命。
我恋恋不舍地离去。
接近中午,我们百无聊赖地走到一个村口,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
听着母鸡咯咯的叫,我就迷迷糊糊地睡去。等睁开眼睛,眼前围了七八个小孩子。
我不喜欢被围观,把眼睛移向别处,盼着他们早点走开。
等休息差不多了,小孩子也散去了,我们便起身进村。突听狗在狂吠,一时吠声一片,还有狗跑动的喘息声。还没见到狗的影子,我们就慌乱跑开了。
我们绕过村子继续往前赶路,没走多远便碰到一群讨饭的。我们都放慢了脚步,默默注视着对方,我不觉用胳膊夹紧了包袱。
还好,他们六七个大人小孩只瞅着我们,没说一句话就从我们身边走过。
下午到了一个镇子,她就急着找钱庄。到了钱庄便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口袋,把一件手镯兑了银元。我们没钱了,需要兑些钱买吃的东西。
从钱庄出来,我突然有些醒悟,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问:
不是丢了吗,哪来的首饰?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她脸上一阵得意。
原来她留了心计。在收拾包袱时她从木匣里抓出些珠宝首饰,装进一个布口袋里。我当时正有心无心看着周围的景色,对这一举丝毫没有察觉。
我激动得快要疯狂,用手揽着她的脖颈小声喊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现在知道不是更高兴吗?
我心里何止是高兴,觉得天地都开阔明亮起来。
布口袋就系在她腰间。照她说,这是你们彭家最后的财产。
如在绝处找到了光亮。我觉得这光亮不是珠宝,而是她。
我们本打算住下。可她身上的珠宝成了心病,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
我们一路紧走,可身后总感有人。直到出了城,心才落下。
乡野空气清新,我们也走得轻松,她还哼起了歌。
晚上,我们在路边一棵树下过夜。身子一着地,困乏顿消。翻了几次身也没睡着。而她却轻柔地打起了呼噜。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头上的枝叶发呆。
微风下,星月不住被枝叶撩拨,却岿然不动,还是那个样子。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它们还是它们,它们还在那里。不像我们,整天疲于奔命,身在何方心中也惶然不定。
天地浩荡,生灵微鄙。这一路我们走得麻木,跑得仓皇,睡得惊魂,天地却成竹在胸,早已运筹帷幄。我们只是它笔下的两个小点而已,我们能来到这里也是天地之笔把我们挥到了这里。
我心里说:
天地呀,把我们挥到上海吧。
我睡着了,没有做梦。等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个灿烂的早晨,到处熠熠生光,就像那些珠宝首饰。
我感觉又有了希望,钱的确能让人心里不慌。
我们又到了一个镇子。到处是日本人。日本旗飘动,日本刺刀闪亮。不但有日本兵,还有日本百姓。他们已没有了开始的戒备,一个个步态悠闲,神情随意。就像走在自家的庭院。而我们仍是凄然惶恐的。看来他们并不着急离开,要在这里常住了。
街道上晃动着日本醉汉,店铺里传来日本人的嬉笑,戏台上演着日本歌舞,驳船上日本人的物资穿桥而过。我瞪大眼睛战兢地看着人家快活。
我们遇到他们要把脚步放慢,侧身让他们先走;我们被他们无由头地喝住,要把手高高举起任凭他们在身上摸索;我们不小心碰了他们的衣衫,就要百般祈求他们宽恕。我愤愤不平:
难道今后见了他们,我们都要这样不是人?
月娘说:
谁说的,只要活着就是人。
我不再说话,可心里并不认可她的话。
下午我们入住了一家客店。伙计领我们刚上楼,就听见一个人在说着什么。等走近了,就见一间屋子正敞着门,里面烟雾缭绕,竟有七八个人济济一堂,正饶有兴趣地听一个男人说话。我们的屋子就在隔壁。
等安顿好了屋子,我们也凑到门口,就听那人继续说:
你只要按照日本人的规矩来,他们其实很好相处的。我不是替他们说话。现在世道变了,规矩也变了。
有一个人插话道: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不假。可我不明白,就因为我们打不过他们,他们就可以不把我们当人看?就像两个小孩子打架,一个打赢了,一个打输了。不管赢输,打完了就完了,各自回家,该吃饭吃饭,睡觉睡觉。还是过以前的日子,没有谁高谁低的。
屋子里一下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那人冲他不屑地看了一眼说:
小孩子打架能跟战争比吗?战争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当初蒙古人把我们打败了,人家就是上等人,女人要先被他们操过才能嫁人的。你说人和人能一样吗?
另一个人马上对他不客气:
你还不如汪精卫呢。汪主席还提出和平共荣,你却让我们当猪。
又有一个人马上反驳他;
你不当猪能怎样?别嘴硬,出了这个门,你跟日本人讲平等试一试,看你能不能活过五分钟。
那人见有了同道,脸上更加神气活现,说:
说漂亮话谁不会。我这个人就喜欢说大实话,讨厌漂亮话。这位仁兄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就是一群猪。过去是给军阀、老蒋当猪,现在是给日本人当猪。反正都是猪,给谁当不一样?
月娘拉了我一把:
走吧,不听了。
再听一会儿嘛。
有什么好听的,再听下去就都成了猪狗了。
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我心里还想着刚才的话题。
以前在课堂要听老师的,在药铺要听医生的,邻里起了纷争要听乡绅的,纳捐要听政府的。现在统统不灵了,都要听日本人的了,他们成了老爷了。
可是当老爷也要仰仗我们的。要是我们都死了,他们给谁当老爷去?怪不得那么多人情愿死去呢。死了,人的名分就保住了。
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死。我一下就觉得没劲起来。
我在低落情绪中睡着了,却是实在的一场觉。等我醒来,见月娘正坐在床上打毛衣。她说:
刚才小伙计来送开水,说再走三十里就能到涂中,到了涂中我们就可以坐火车去上海了。
我兴奋地用手捶了几下床,爬了起来,说:
这么说苦日子要到头了。
到头了,你就要见到哥哥姐姐了。
她话音刚落,木梯上就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隔壁屋子的门被敲响了,声音粗暴。
那人好像才醒,只听他含糊问道:
谁呀?
快开门,皇军找你有事。
皇军找我有什么事?
别啰嗦了,开门!
门开了,只听那人大声喊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妖言惑众,污蔑大东亚共荣,你知罪吗?
我让大家都听皇军的话有什么错?
皇军让中国人当猪,这话是你说的吧?
是我说的,说错了吗?
你这是对皇军的污蔑。
那人不停喊着冤枉,随后就被带走了。周围重又安静下来。
月娘一笑说:
他要当猪,人家还不要他当呢。
她的话说到我心里,我恨恨骂道:
再让你当猪,活该!
又是很过瘾的一场觉,跟那人被抓走一样过瘾。天一亮,我们就退了客店上路了。顾不上吃饭直接出了城门。
城外一片开阔。村庄、水塘、稻田、行人、车辆都让我们赏心悦目。不再是心惊的旅途,这三十里路我们走得欢愉惬意,一路都是我和她的说笑声。
下午我们到了一座石桥。我放眼望去,石桥过去不远就是城墙。有两条光溜的轨道钻进了城墙,恰有一溜长蛇阵的厢体鱼贯而出,一路远去。
那就是火车吧。路上有人惊叹道:
火车这么长啊。
我知道到涂中了。
城门上有太阳旗飘动,城门口有日军站岗。她摸了摸腰间的袋子,放慢脚步牵我手到了路边停下。
进出城门的人三三两两,他们经过哨兵时并没有停步。看来没有曲阳城那样的检查。我们战战兢兢步到城门,却很顺利地进了城。
街两边仍是太阳旗飘扬。商贩在摆摊卖货,难民席地而卧,行人穿梭往来,穿和服的日本人在闲散走动。店铺里人进人出,喧哗异常。看来占领是占领,生活是生活。
走过四五条街,再往南走了一阵就看见一片石头铺就的操场,操场尽头是一座二层小楼。墙上有一块斑驳的木牌。布满尘土的木牌上隐约能辨出涂中的字样。这应是火车站。我如释重负,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路不用脚走就可以到上海了。
这是一个小站。车站的出入口仍由荷枪的日本兵把守。
她打听了一个铁路职员,我们就找到了售票处。窗口前长长的队伍足有六七十米,一个端枪的日本兵在来回巡视。我们把包袱卸下,她说:
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我去排队。
她排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票。说现在是打仗,车说不准什么时候有,只要有车停就可以上。
我们拿了包袱进了站,看见站台上已有好几百人在等车。看他们乱蓬肮脏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同我们一样,是逃难的。
火车还没有来。我们就在站台上席地而坐。饿了就吃在路上才买的烧饼;渴了她就拿出碗到候车室接自来水;晚上就在原地打地铺睡觉。
等了两天,有好多列车经过,可没有一趟车停靠。
我问:
火车怎么不停呢?
它们大站停,小站不停。
那它们能停吗?
能。你看这么多人在等呢。
到第三天中午,我们正昏昏欲睡。几个日本兵突然闯了过来,把我们驱赶进了对面的一个小树林里。
站台立刻被一群荷枪的日本兵封锁。一会儿,一列客车驶了进来,在站台上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下来的却是一些日本兵。他们三三两两伸着胳膊,打着哈欠,在站台上闲逛、闲聊、抽烟。
下车的人越来越多,还下来一些妇女和小孩。宽松的和服,生硬的木屐,惬意的神情,现出满满的生活情景。
日本兵似乎很喜欢小孩子。有的摸摸小孩子的脸蛋;有的拿出糖果逗他们玩。一派祥和轻松,同站台外逃难者的畏缩形成了反差。
一些妇女和孩子看见了我们,好奇地对我们指指点点。
有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竟向我们走了过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在问:
这些是何许人,为何如此不堪?
我真想过去伸手抱抱他。可一个年轻日本女人拖着木屐鞋跑了过来。木履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怪异的声响。
她追上了她的儿子,想要把他拽回来。可他极力挣脱。她恼怒了,伸手打了他的屁股。他哭了,只得不情愿被拽着往回走。
女人仍训斥他,还回头警告似的瞅了我一眼。
唉,两个世界,彼此看一眼也是罪过。
站台上不时爆出日本兵开心的笑声。树林里的孩子也看着他们咧着嘴笑出了声。我兴趣索然,坐了下来。发现她已头俯膝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那些日本人上车走了,我们又被允许回到站台上。
又过了一天。到下午,一列客车缓缓在站台上停了下来。
她猛地反应过来,忙收拾好东西,拽起我的手疯了似地往车上挤去。站台上一片混乱哭嚎。
我们的位置偏离了车门。等跑到车门前,已围了好几层人。我们只得一点一点往里挤。我只感觉都在挤,没感觉人群往前移动了多少。
不一会儿人群不进反退了回来。就听一个列车员站在门口大声喊道:
都往后退,人满了,关门了。
我们错过了这趟车。我和她沮丧地坐回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