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过了两个月,这天中午阿姨说:
该去看看爸爸了。这次还是都去。不在乎说什么,就是让他知道,家里人都惦记他。
我们都没有作声,默默吃饭,只有筷子碰到碗壁的声音。她继续说:
天凉了,这次把那件长袖制服带过去。
我一下记起了什么,说:
上次他不是说想吃鸡蛋吗。
我下午就去买。再买点猪肉卤一卤带给他。
鸡蛋和猪肉是我们平常不易吃到的。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她就出去采购了。
这是个星期天,不上课,吃完饭我们都上床午睡。
这一觉睡得很长。等我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已经是下午了,她还没有回来。我懒得下床,就在床上一声不响地躺着。
这时门口想起了敲门声。我纳闷,家里有人她一般是不会锁门的。再说她出门怎么不带钥匙呢。
我招呼了一声,就下了床。走到门前,我小心问了一声:
谁呀?
门外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是胡德仁家吗?
我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两个穿中山装表情严肃的男人。其中一个说:
你是他儿子吧,我们来是通知你们,你爸爸毕业了。你让你妈明天上午到妇联会领学习资料。
什么学习资料?
他回来在家还要继续学习的。
我懵懵懂懂答应着,傻傻看着两个人。家洁、家辉也都爬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两个人。
直到他们走了,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我们才明白过来,抱在一起高兴地哭了。
等阿姨回来,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愣了一阵,随后坐在床上抽泣起来。
这天屋外的太阳不算太亮,可我们心里都亮透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到下午父亲背着一兜洗刷用具推开了家门。
阳光透过他消瘦的身形涌入屋内。我们都愣愣站着相互打量着,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还是阿姨先走了过去,随后我们也跟了过去。大家便相拥在了一起。我们把头埋在他身上,眼泪洒在他衣服上。
我摸着他粗糙的衣服,干涩的手背,赤红的脸颊。心里说,是真的,这不是梦。
可是我心里还想着那个疑问:
他怎么被提前释放了呢?
等坐定了,我们就围在他身边问个不停。
他连说了几个没想到,不知道。还说他也想弄明白呢。
她抹了一把挂在眼角的泪说:
出来的时候,长官是怎么说的嘛?
他嘴角挂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心便飘向了那个孤岛。
昨天一早,他们起床后刚点完名,就开始在操场上列队晨跑。晨跑后,长官却宣布取消上午的小组讨论会,改为去海边捞海带。吃过早饭,他们戴上草帽到了海边就开始干活。
干了不到一小时,集合的哨声又响了起来。有人就嘀咕说,谁又犯事了?因为照以往的经验,一定是谁犯了错,捅了娄子,才要停工紧急集合的。
等大家站好队,点完名,长官便命令三个人出列。其中就有他。
他听了惶恐不已,心想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可听着他便目瞪口呆。才知道他要毕业了,自由了。还说,学无止境,回到家里还要继续学习。有家属的,家属为监督人;没有家属的,长官为监督人;没有长官的,指定的人是监督人。还让他们三人即刻到财务室算账。明天早饭后马上收拾行李离开训导处。
人群立刻炸了锅。大家议论纷纷,惊讶的、疑惑的、骂人的都有。
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出去了,满脑子空白,还是呆呆站着。
他指望长官能再说点什么,以解除心里的疑惑。可长官除命令解散外再没说别的。
后来两个同被释放的学员拉他一起去办手续,他才懵懵懂懂随他们去了。
他忐忑地收拾好东西,领了费用,办完了所有手续,心中却感不到丝毫的喜悦。
当夜无眠。他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这两年他跟学员的关系搞得很一般,他在这里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实在想象不出谁能替他说话。
第二天早上,临出大门时,他忍不住问了身边的教员:
我就这么出去了,真的么?
教员倒训斥他说:
得便宜还装傻。我就是不服气,怎么你这种人也能出去,什么世道!
另一个教员就怂恿他:
你打你两巴掌看看。觉得疼就是真的。
他抬手真的打了自己两巴掌。为了保证效果,他用了些力气。结果巴掌一下下打在脸上,两颊像着火一样疼。他就相信这不是梦。
很多教员都过来为他们送行,还同他们三个人在大门前照了相。
等上了车,他看了一眼大门上方革命之门四个字,还有车下向他们挥手告别的人群,突然嚎啕大哭。不知是为自己高兴,还是为自己心酸。
他就这么出来了,稀里糊涂出来了。
听了他的讲述,我们还是摸不着头脑。我想问,但不知该问谁。
现在他回来了,我们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才能见他一面。他整天就在这个屋子里——不是在外屋坐着吃饭,就是在里屋躺着养神。我就想,反正他已经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管他是如何出来的呢。时间一长我们对他回来的事就心安理得,不再多想了。
半个月后一天晚上,我们都躺下了,门外却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我下床开了门,见门口站着赵叔。他浑身酒气,身后还跟着赵姨。
赵姨埋怨他:
你看吧,我说人家休息了,你就是不听。
我就是要现在说,要我把话憋在肚子里还不如让我死呢。
赵叔似乎很激动。
我们都起来了,他们俩人也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了。
父亲眯着眼看着他:
什么事啊,老赵。我都睡了一觉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不知道。唉,知道又怎样,我现在也懒得知道了。
那不行,你必须知道。
父亲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知道?
那当然,我也是才知道的。
原来今晚他保密局的同乡请他吃饭。同乡的心情似乎不错,平常不胜酒量,昨晚竟同他连干了好几杯。
几杯酒下肚,赵叔便劝道:
你慢一点喝,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
没事,我这人高兴了多喝几杯不碍事。
接着同乡说起了新来的长官。
长官姓张,山东莒县人。是他的山东同乡。近来张长官对他很器重,他很有希望官升一级。
他是真高兴,赵叔也为他高兴。两人又连连举杯。越喝两个人身子凑得越近,一会儿就黏在一起交头接耳。
同乡说:
还是咱们山东人厚道。他不光对我好,对别人也好。短短几个月经他的手已经改正了好几起案子,释放了十多号人呢。
赵叔忍不住惊呼:
这么多!
后来同乡竟说到了父亲,说知道吧,你那位邻居是我亲手放的。
父亲瞪大了眼睛:
是他放了我?
我也不信,又问他了一遍。他说:
老赵,我骗你干嘛,真是我亲手把他放出来的。
赵叔便骂道:
你要是骗我,看老子不收拾你。你说是你放的,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们有纪律,要不是今天喝酒了我才不会说呢。
原来张长官那天要上新生训导处视察,恰赶上副官生病。他就被临时抽调随他同去。
视察中,长官提出要随机抽查几个学员档案。他就随狱官到档案室调取档案。
他知道父亲关在这里,便动了心思,悄悄吩咐狱官说:
把胡德仁的案子调出来。这是长官亲要的。
狱官没有多问,就照着他说的做了。
档案一摞摞摆在了桌子上。张长官一个个看得仔细,边看边问。
等看到父亲的档案,他看了一会儿就皱紧了眉头。看完一遍后又看了一遍。末了,他把材料拿在手上掂量来掂量去。
他在一旁窃喜:
看来有门。
果然他对他交代说:
你把这个人的名字记下来,回去再查一查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如果真是因为一封信的事,就乱弹琴了......
父亲听得直摇头:
想不到,真想不到。
赵叔呜呜哭了:
这两年你在里边遭罪不假,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哇,一直在找机会弥补你。
父亲也不能自恃,头伏在他肩上哭得像个孩子。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即刻涌上一股恨。我恨那个碧水蓝天的孤岛,让他成了一个动辄流泪哭泣的人。
他又回到了粮服库,还是和账本打交道,只是没有了官职,成了一名普通中士。她仍在给工厂做鞋垫,我们每天上学,小饭桌上伸出的还是五双筷子。似乎一切都回到往昔的安详。
可是往昔是回不去的。他的性情变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下班回到家便躺在里屋的躺椅上长时间发呆。
一天晚上,饭已上桌,阿姨喊了几声里屋都没有回应。
家洁忙进去喊他吃饭。忽听他惊叫了一声,声音恐怖。家洁也惊叫起来。
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放下筷子跑了进去。只见他坐在躺椅上两手痛苦地捋着头发,一副悔恨自责的样子。家洁则站在一旁不住地哭泣。
阿姨问:
怎么了?
家洁哭着辩解: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表情痛苦地挥了挥手:
不怨她。是我自己的事。
她一惊:
你有什么事?
还是岛上的事。我的脑子坏掉了。我怎么把她看成那个姓寇的娘们呢。
他说的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政治教员。
这个中年女人平常就不苟言笑。尤其见了男学员便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她似乎对皮肤白嫩的男人更不感冒,那双黑而深的眼窝里常能透出仇恨的神情,仿佛里面深藏着一个让她耿耿于怀的故事。
果不其然,一段时间以后,有关她的事情便在学员中间传开了。
她年轻时在情事上确有过创伤,抛弃她的男主角便是一位皮肤白嫩的青年。从此仿佛全天下的白嫩男人都成了他的敌人。
父亲皮肤白不假。可三十多岁的他已不再鲜嫩,却不幸成为她昔日男友的替代品。
一次课后的讨论会上,轮到他发言。他说到了他新兵训练时的经历和感想。为了讨好她,他抒发了感情,烘托了气氛:
每天我们迎着海滩的夕阳训练,仿佛从夕阳中吸取了力量,步伐自信而有力......
他的话其实很应景,颇具感染力,赢得了大家一片掌声。
可她却从这段话里读出了另一种意思。只见她冷笑了一声,霎时教室里鸦雀无声。
你很聪明,想讨我的欢心,是吧?想让我抬举你,是吧?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
当天晚上熄灯后,监舍门突然被打开,随着一道清冷的光投射进来,门外突然闯进几个狱警,领头的就是这个女人。他们一路奔到他的铺位前。只听那女人大喊了一声:
起来,你该吃顿好饭了。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衣服,还没等他摸到,两个狱警便过去架起他就出了门。一行人三转两拐进了审讯室。
昏黄的灯光下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纸和笔,桌前坐着两个审讯官。两旁各站着一个打手。屋内一面墙边放一个粗大木架,木架下方有一个铁桶,铁桶里是黑而油亮的汁液,上面浮着一个还在打着旋的木水瓢。
几只凶狠的目光聚在他脸上。他感到了压力,一股无法遏制的绝望冲撞着他的脑袋。
他感到一场磨难已无法躲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短暂的寂静,谁也没有说话,像风暴来临前的寂静。
还是他怯怯说出一句:
我不明白......
一个浑厚的声音让他的身子一颤:
不明白?到这时候你还在装蒜。喝过墨水的人就会装。好,你不明白,我让你明白。
只见他手挥了一下,像在赶一只苍蝇。两个打手立即将他五花大绑,随后他脚悬空被吊在了木架上,如一头待宰的猪。
一会儿,那只水瓢便凑到嘴边,瓢沿一斜,一股辣汤便呛到了嗓子里。嗓子里犹如无数只小虫在撕咬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呕吐。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你说,夕阳是怎么回事?你跟那边是怎么联系的?
他好容易才透了口气,可也只说出了一个字:
没......
又是一股辣流抓挠着喉咙,又是一阵咳嗽、呕吐......
他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等再睁开眼睛,他才知道自己在铺位上已经躺了整整一天了。
什么都没审出,也没给他申辩的机会。用那女人的话说是给他吃了顿好饭。可能他们也不想审出什么,就是想教训他一顿。
事后,一个教员向他透露了原委:
夕阳是打大陆来的,你整天价迎着夕阳,这不是跟那边的共党有勾连吗。
她就这样从中读出了杂质,向上峰告了密。多么恶毒的女人!
以后他每次见了她,就不敢看那双被仇恨填满的眼窝。幽深莫测,如两个盛满毒汁的坛子。
一天晚饭后,他在教室写笔记,那女人却一声不响走到他身旁。他一抬头,眼前活脱脱一个凶煞。他大叫一声,笔就从手中脱落,全身大汗淋漓。
她那双眼睛乃至整个身影已成了他挥不去的魔影。
那顿辣椒水也让他从此不敢再吃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