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万里归客
一
大唐乾封元年,公元666年。
二月刚过,大路边的柳树已披新绿。
明崇俨骑在马上,折了一根柳枝,嘴里哼唱着:“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他本无离愁,不过是随口吟唱,聊以消遣。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接着唱:“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声音高亢,音律中带有几分沧桑。
明崇俨回头望去,身后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络腮胡子遮住他半个脸,的确像个“虏家儿”。
明崇俨勒住马问道:“足下音律高远,令人有塞外之思啊。”
这汉子惊奇道:“公真是高人,竟能看出我来自塞外,不过我可不是虏家儿,而是地地道道的汉儿。”
明崇俨才注意到他头上一块红色抹额,原来是个士卒,拱手道:“敢问健儿姓名?”
这汉子道:“在下钟绍文,龙朔元年与家兄钟绍武一起随薛大将军远征辽东,因家兄战死,大将军恩典,令我带兄长骨殖回家。”说着将身后包袱在肩上提了一提。
龙朔元年,迄今已有五年了。
明崇俨这才注意到他那包袱,想必这里面装的便是骨殖。内心一阵悲凉,又问:“健儿家乡莫非在黄安县?”
钟绍文惊奇道:“足下何以得知?”
明崇俨笑道:“这条路往前直通黄安,健儿往前行走,肯定是去那儿了。”
钟绍文也笑了:“如此说来,足下也是去黄安县了。”
明崇俨点头道:“正是。”
钟绍文道:“我们同行如何?我在军中便管养马,对马十分了解,我可以为您牵马。”他看一眼明崇俨又说:“只求公让我一饱。”
明崇俨这才注意到他面有菜色,想辽东至此,万里之遥,一个士卒哪有钱粮支撑,估计多日不曾一饱了。他背囊中尚有一张胡饼,拿出递给他:“现在就请一饱,我们随后上路。”
钟绍文感激地接过,大口吃起来。
二
钟绍文说他出征前不会唱这“折杨柳歌”,到了军营他才学会的。
许多北方的士卒说他们就是唱着这歌和妻子分别的。
有时候家中寄来寒衣,里面夹着一封家书,就只有一首“折杨柳”“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这些士卒就走到帐外,向着家乡,整夜吟唱,一遍一遍……
辽东苦寒,有一次,一个士卒在外歌唱一夜,被冻成了冰柱。
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写来家书,说她梦见丈夫为她吟唱“折杨柳”,口中无声,吐出来的都是冰字,晶莹剔透。
她想留住这些冰字,但很快就融化了,就像歌声被吹散在风里。
钟绍文还说起了他的哥哥,钟绍武在军中都当上了仕伍长,比他这个养马的强出百倍,可惜被敌军包围,死于乱刀之下,又被奔马踩踏,连个全尸也没落下。钟绍文拿着筐子在战场上来回寻找了三天才将疑似哥哥的尸骨全部捡回。
薛仁贵大将军就是被他这手足深情感动,才命他带骨灰回来。
但是快到黄安县了,钟绍文的话越来越少,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明崇俨过去读这两句诗大为佩服宋之问的才华,现在看来,倒也没什么。
因为这两句诗就写在钟绍文的脸上。
明崇俨问:“你是担忧父母大人身体?”
钟绍文摇头:“我父母在我哥俩出征前已经亡故了。”
“那你担心谁?”
“翠儿。”
明崇俨笑了,这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子。
钟绍文的眼泪流了下来。
“翠儿姓于,是我们的邻居,比我哥哥小两岁,比我大一岁。他们家世代以裁剪为业,翠儿心灵手巧,会做各种衣服。我们征战五年,寒衣都是翠儿为我们缝制。”
“那翠儿给你们写过杨柳枝吗?”明崇俨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钟绍文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翠儿不会折杨柳,但翠儿也给我们写过一句:‘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是隋时一个妇女写给在外情人的诗,明崇俨读过,说道:“这是翠儿翘首以盼你们回来呢!”
“我们从军时,翠儿和我们约定,等我们回来,我们两个谁的军功高就嫁给谁。可现在我哥哥军功高,她又怎么能嫁给我哥哥?”
他泪如雨下,一脸的胡子都濡湿了。
这么魁梧的汉子哭得如同小儿女,明崇俨安慰他说:“你照顾好翠儿姑娘就行了。”
中午时分,他们到了黄安城外。
四辆灵车从城内鱼贯而出,每个灵车上都放着一具棺材,每个棺材前后左右都有一群哭泣的人,将城门全堵住了。
明崇俨一脸忧伤地站在一边,每过去一辆灵车,他都要鞠上一躬。
钟绍文奇怪地看着他:“你认识他们?”
明崇俨不应他,依旧行礼,等灵车全部走过,他才正色说:“我在践行夫子的教诲啊,孔子见了穿丧服的,都要起身行礼。”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钟绍文叹息道,“还没进城先遇见丧事,不是什么好兆头。”
“生死都是人间常事,没必要想那么多。”
三
二人就要进城。
守城的两个士卒拦住了他们:“出示公验!”
公验就是类似介绍信之类的东西。
钟绍文既然是薛仁贵大将军派回来,这个自然不是问题,很快验证通过。
明崇俨也拿了出来,两个士卒看了一番,当即拜倒:“见过明府。”
钟绍文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小心说:“公是本县县令?”
“刚刚上任。”明崇俨点点头,“快回去见你家小翠姑娘吧。”
钟绍文对他深施一礼,这才往家走去。
明崇俨上了马,对吏卒说:“带某去县衙。”
一个吏卒牵住马匹,引他往县衙走去。
所过之处,百姓驻足观望,不时窃窃私语。
“之前没有县令,捕贼尉不肯用力,这回有了县令,不知怎样。”
“县令初来,捉拿贼人也要一段时日吧。”
“那是个恶魔,县令想必拿他也没有办法?”
……
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问那吏卒:“城里有什么案子?”
吏卒身上一个激灵,看看四周,这才低声道:“城里最近出了一恶魔,每晚出来杀人,手段极为凶残,都是将人心脏生生摘去,至今已死二十一人了。”
明崇俨想起刚才进城时遇见的灵车,他尚疑惑何以四家一起出殡,问道:“昨晚杀死四人?”
吏卒惊奇道:“公何以得知?”
这时县衙已在近前,明崇俨道:“让捕贼尉来见我。”
吏卒应声而去。
明崇俨进了县衙,刚安顿好马匹。一人快步跑进县衙,见明崇俨跪拜:“本县捕贼尉督无咎见过明府。”
来人是个不足五尺的小个子,脸不及巴掌大,小鼻子小眼小嘴唇,要不是颌间几缕须髯,还以为是个儿童。
明崇俨说:“接连发生命案,你身为捕贼尉都做了什么呀?”
督无咎抬起头来:“明府不能怪某,自命案发生以来,某处处用心,实在这为祸的不是普通盗贼而是妖魔,某实在无能为力。”
这是在推脱干系。
明崇俨怒道:“依你之言,这事不归你管,就放手让妖魔害人了?”
督无咎见他怒了,也不惊恐,索性站起身来说:“我差人请来了太玄观里的丹霞道长,今晚登坛作法。”又上前一步说道,“刺史是我舅舅,那道长虽然清高,也得买我三分面子,所以就被我请来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明崇俨听的,明崇俨心生厌恶,冷言道:“那就看你这法师的威力吧!”说完扭头不顾而去。
四
下午县丞一干诸人等都来见了。
明崇俨看了卷宗,对案件有了大致了解,所死这二十一人均为男,最长者五十岁,最幼小者也十九岁,且都家境殷实,看各家住处,东南西北也都有,理不出头绪。
等到晚间,他让衙役领着奔赴督无咎搭建的法台,看看这道士如何拿妖。
督无咎已经在法台处等候了,见县令到了,他急忙差衙役去催促丹霞道长。
不多时,衙役快步跑回来,脸色煞白地喊道:“道长已被妖魔害了。”
明崇俨和督无咎都吃了一惊,急忙奔赴驿馆。
道士躺在床上,嘴张眼瞪,死前十分惊恐。
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衣衫连同内里的心脏都被挖去,鲜血依旧汩汩流出,一张床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明崇俨上前看那伤口,恰似五指形状,他内心一寒:“莫非真有妖孽?”
督无咎吓得顿足道:“这妖怪太可怕了,连道长都对付不了,我们就更别想抓到他了。”
旁边驿卒扑哧一声笑了。
督无咎瞪他一眼:“不知礼的贱奴,你笑什么?”
驿卒自知失态,慌忙跪倒在地说:“小人知错。”
明崇俨道:“笑没有错,关键是你笑什么?”
这驿卒这才大胆道:“我笑这道长不正派,徒有其名。”
督无咎啪地一拍桌子:“丹霞道长远近闻名,你怎么能污蔑他?”
明崇俨瞪他一眼冷冷地说:“清者自清。”又对驿卒道:“你接着说。”
这驿卒看看明崇俨一脸威仪,道:“因为他今天到了驿站就问裁缝铺的翠娘是否嫁人,还去找了翠娘。”
众人哈哈大笑。
督无咎也悻悻地看了一眼道士的尸体,说:“他还有这嗜好?”
裁缝铺的翠娘,明崇俨恍然记起钟绍文说的小翠,家里也是以裁体量衣为业的。问道:“翠娘可是叫于翠儿?”
督无咎拍手道:“明府也知道?”竟然肆无忌惮地笑了。
明崇俨的目光扫过,他的笑才戛然而止。
明崇俨也大体猜出个八九分这翠儿现在从事何业了,他问驿卒:“他是几时去的?几时回来的?”
驿卒说:“中午时分去的,不过很快就回来了,说真晦气,这翠娘当年相好的回来了。”
这就对了,明崇俨心中合计,那是钟绍文回来了。又问道:“下午道士还见过谁?”
这驿卒说:“他回来后就在屋里睡觉,没人来找他。”
督无咎哼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道长在屋里睡觉,而不是修行?”
“他当然在屋里睡觉。”这驿卒有点生气说,“因我追一条狗,追到他屋里来了?”
“一条狗?”明崇俨一惊,问道,“什么狗?为什么追?”
驿卒说:“这狗是我们驿站养来看门的,今天下午黄昏那会儿,不知道从哪儿衔了一条骨头,我怕那骨头来历不明,就不让它吃,追打让它放下,结果这狗就衔着骨头来回跑,跑到了道长房间,我就看见道长在屋里睡觉,我们把他惊醒了,他还很生气,骂了我一句。”
“那骨头呢?”
驿卒挠挠头:“后来我再追这狗,它嘴里不见了骨头,我也就不追了。”
明崇俨点点头,摆手让驿卒下去。回头问督无咎:“你去会过那翠娘吗?”
督无咎嘿嘿一笑:“会过两次。”
“怎么样?”
“不错。”
“带我去一趟吧。”明崇俨笑着说。
五
钟绍文进了城就快步往家走。
曾经熟悉的街道,多了几处新屋,换了几家店铺,没有太大变化。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于家裁缝”的招牌,内心放宽了许多。
他快步跑过去。
一个男人当门伸手叉脚而立,他愣了一下,才看清一个女子正弯腰为他量体。
女子头上梳着蓬松的双环髻,身上穿着红色长衣,听声音似乎当年的翠儿,但完全不是当年丱发、罗裙的样子了。
蓦然抬头,还是那圆圆的脸庞,却少了那份青涩,多了一层风尘。
还是那大大的眼睛,却不见了昔日的灵动,全是世故老成。
还是那小巧的嘴巴,却没有了那份甜美,透露着一股油滑。
四目相对,翠儿也认出了他。
手中尺子啪地跌落地上。
但她很快将尺子又捡拾起来,继续量体。
很快量完,送走了客人,翠儿将门关了。紧张道:“你也跑回来了?”
“我回来了。”钟绍文将包袱放下打开,露出里面的坛子来,哭泣道,“可惜哥哥回不来了?”
“你胡说什么?”翠儿一巴掌拍他脸上。
钟绍文以为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又说:“我哥死在辽东……”
“谁说我死了?”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听楼上有人呵斥,一个人缓步从楼上下来。
正是哥哥钟绍武。
这怎么可能?
钟绍文期期艾艾地说:“我亲眼见你被乱刀……我还替你收尸……”
钟绍武不屑道:“这是我的金蝉脱壳计,我和别人换了衣服,头一天晚上我就跑了……”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人喊道:“娘子,在不在家?”
钟绍武回转身,快步走上楼去。
翠儿过去开门,是个道士。伸手就摸翠儿的脸,说:“娘子,上次春宵一度有无想念道爷啊?”
翠娘一把打开他的手:“那是生活所迫,从今后我丈夫回来,你就不要来了。”
“哎哟,你还有丈夫。”这道士双手放肆地往翠儿胸前摸去,嘴里说道,“让道爷看看你丈夫的样子?”
短短几句话,钟绍文就听出翠儿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他面色一变,心头火起,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在这道士胸口骂道:“你爷爷我就是她丈夫。”
道士原以为这里面也是一个姘头,没想到是个敢出头的男人,灰溜溜走了。
翠娘关了房门,钟绍文一把抓住她,问道:“你这几年都干什么了?”
翠儿咬着嘴唇,眼泪流了下来。
“放开她。”钟绍武快步从楼上走下来,“我们没资格责备她。”
三人坐下,一番叙述。
自打兄弟二人从军,家乡就起了一场瘟疫,翠儿父母尽皆亡故,随后又是两年旱灾,翠儿靠着一个裁缝铺,实在难以支撑,就只好仗着姿色混碗饭吃。
三人无不痛哭流涕。
最后大哥钟绍武说道:“虽是历经劫难,但我们终得重逢,当年我们虽有约定,谁的官职大谁娶翠儿姑娘为妻,但我现在身为逃兵,连面都不能露,怎敢有此奢望?过几日,你们夫妻成婚,我就远游他方,再不归来了。”
大哥这话说得钟绍文更加悲凉,又是一阵痛哭。
钟绍武大手一挥道:“莫哭莫哭。今日我们三人相逢何等喜事,快去置办些酒菜,我们今日痛饮一场。”说着拿出几贯钱放在桌子上。
看着钱,钟绍文心中也是惭愧,哥哥有勇有谋,早早归来,手中还有积蓄,哪像自己两手空空,自己若与翠儿结婚,拿什么养活她?还不如自己远走他乡,让哥哥来结婚。
他正想着,哥哥催促他去打酒,他只好拿了钱财,问了酒馆位置,拿了酒壶出去。
钟绍武看他走出,抱起那坛骨灰上楼去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
六
督无咎引着明崇俨到了于家裁缝铺。
督无咎怪声怪气地敲门:“翠娘啊,开门,我是你捕尉哥哥。”
过了一阵子,门才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钟绍文。
督无咎一愣,手按在佩刀上问:“你是谁?为何来到本县?”
明崇俨上前拱手道:“一切安好吧?”
钟绍文赶忙躬身相请:“明府请进。”
明崇俨走了进去。
督无咎在门口张大嘴巴,过了一会儿才跟着走进去。
明崇俨看他们一桌酒菜,笑道:“久别重逢,正当好好庆祝一番。”
翠娘没想到钟绍文竟然结识县令,倒了一碗酒奉上前,道:“明府莫笑酒浑。”
明崇俨接过来,转身问钟绍文:“令兄骨灰何处,待我敬上一碗。”
钟绍文赶忙去寻,四下里却不见踪影,看向翠娘。
翠娘慌得四下看了一番,才恍然记起:“大郎拿往楼上,啊,我把大郎骨灰放在楼上,这就去取。”
说着快步跑到楼上,好大一会儿,这才抱了一个坛子下来,放在桌上。
明崇俨走上前去,将一碗酒倒在地上,说道:“边关猛士,多有劳苦,英灵在上,吃酒一碗。”将酒洒在地上。
钟绍文赶忙跪地还礼。
明崇俨道:“我通相地之术,让我看看令兄骨灰,我就能为令兄择一风水宝地。”不待钟绍文答应,伸手就摸向坛子里。
他脸色立刻变了。
手抽回来,手掌里全是稻米。
督无咎哈哈笑道:“可笑可笑,竟然把稻米当骨灰,明府那杯酒算是敬给稻米了。”
翠娘赶忙抱起坛子说道:“我拿错了,楼上坛子太多,马上去换。”
明崇俨坐下来,自己倒了一碗酒,道:“不必找了,我心意已表,鬼神自然明了。”
翠娘连连点头道:“明府真是读书士子,这话说得有理。”
明崇俨看着翠娘,突然笑道:“翠娘真是妩媚,这粗布裙衣也掩不住啊。”
翠娘低下头去:“明府过誉了。”
明崇俨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道:“这几年都是靠这姿色撑过来的吧?”
这话说得十分无理,钟绍文脸色都变了。
明崇俨对督无咎道:“督少府照顾过几次啊?”
督无咎嘿嘿笑着道:“家中娘子看得紧,只照顾过两次。”
明崇俨故作严肃道:“你身为县尉,对百姓照顾太少了。”说完哈哈大笑。
督无咎看着翠娘道:“只要翠娘这买卖还在,我就一定继续照顾。”
钟绍文手中的拳头都握紧了。
明崇俨站起身来,看见旁边桌上的量体裁衣的木尺,久经摩挲,上面的刻度已模糊了。拿起来看,木尺后面刻着两句诗:“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明崇俨内心一动,面上不露声色,依旧轻薄地笑道:“翠娘量体何必用尺子,你的身体已经量过了。”
钟绍文强忍着怒气道:“请明府自重。”
明崇俨哈哈大笑道:“告辞。”
拿着那把尺子出了门。
七
出得门来,皓月当空,地上月色如银。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明崇俨吟诵着《诗经》里的句子,回头又看了翠娘一眼,这才走了。
督无咎今日得见县令另一面,内心欢喜。
前行一阵,对明崇俨低声道:“明府,我有一好去处。比这翠娘还要漂亮。”
明崇俨正色道:“我哪儿也不去,回县衙。”大步向前走了。
督无咎讨了个没趣,内心骂了一句假正经。
心里没了情趣,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黄安县城不大,督无咎很快就要到家。
远远他看见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家门口。
督无咎问道:“哪位?”
这人应了一声:“我。”
陌生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你一直要找的人。”
督无咎内心一凛,刀已出鞘。
这人迎面走来。
来者不善,督无咎挥刀斩他脖颈。
刀锋从他项间挥过,他的脖颈立即愈合。
如砍水流,断日影。
督无咎还没有醒过身来,这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如拎小鸡一样,提在自己胸前。
与他四目相对,这人目如寒芒,督无咎浑身上下一阵寒冷,手中刀竟也挥不起来。战战兢兢道:“你到底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在城内挖取人心的人,今日该你了。”
督无咎拼出最后力气喊道:“你为什么要挖我心?”
“因为你玩弄过翠儿。”这人的手已经按在督无咎胸前,说,“所有玩弄过翠儿的人都得死。”
督无咎已经感觉到他的手穿过衣服。
啪的一声,一个长形器物打在此人面门。
此人一声痛叫,手中不自觉放开督无咎。
督无咎起身就往后跑,对面站着一人,正是县令明崇俨。
月光之下,明府一脸严肃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钟绍武吧?”
这妖人愤怒道:“是又怎样?你今日对翠儿出言不逊,也休想活命。”
明崇俨一脸自信道:“我今日言语的确冲撞翠儿姑娘,不过就为了引你这个痴情鬼出来。”
“那你就是找死了。”钟绍武大踏步而来。
明崇俨双手挥动,刚才击打钟绍武之物从地上飞起,恍若有人操纵,如同抽耳光一样,“啪啪”打在钟绍武脸上。
钟绍武想伸手抓住,那武器却十分灵动地在他周身上下游走。
督无咎万万没有想到,明府大人有这手段,心中那点恐惧早荡然无存,高兴道:“打得好。”
那武器又抽打十几下后,明崇俨手掌伸出,轻轻招动,武器飞回他手中。
督无咎和钟绍武看得清楚,这武器竟然是他从于家裁缝铺拿回来的那把尺子。
钟绍武暴跳如雷:“我形魂已全,水火难伤,刀剑不惧,为什么我心上人的尺子能打我?”
“他虽然是一把尺子,但打你的却不是尺子。”
“是什么?”督无咎和钟绍武几乎一起问出来。
“是怨念。”明崇俨将尺子放在胸前,“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妖物,但我知道支撑你这么杀人的东西是什么,也是怨念。”
“不对!”钟绍武大喝一声,“是仇恨,是对每一个欺负过翠儿人的仇恨!”
“可是你这仇恨因怨念而起,你万里归来,看见翠儿沦落,首先想到就是自己对不住她,所以你就产生了怨念,对自己的怨念,你愧疚,你悔恨。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你觉得你杀了这些伤害过翠儿的人就可以弥补过来,所以你就拼命杀人。”
督无咎点头道:“明府说得有理。”
这钟绍武低下头去不言语。
明崇俨又把尺子举起来说:“而这把尺子上全是翠儿对你们的怨念,当父母亡故她不得已拿起这把尺子自撑门户时,她是多么盼望你们归来帮她一把,可是你们没有;当她第一次拿起尺子去为男人量体的时候,她是多么盼望你们有一个站在旁边,去镇住男人的一肚子坏心思,可是你们没有;当她第一次被男人夺下尺子要求用手量衣服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你们站在身边大喝一声,可是你们没有!”
明崇俨口上慷慨陈词,脚下几步走到钟绍武跟前,将尺子举在他眼前,说:“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这把尺子一次次见证了翠儿的失望,你们在翠儿的心目中原来都是顶天立地的高大,但每失望一次,你们在她心目中就矮一些。你知道你们现在她心目中位置有多矮吗?”
钟绍武眼中含着泪水,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明崇俨指指手中尺子:“这把尺子可以量出来。你敢让我量吗?”
“有何不敢?”钟绍武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明崇俨,“你量!”
明崇俨举起尺子,从他头顶量起来,量了一尺,折下去再量下一尺,钟绍武的身高居然跟着一起矮下去一尺。
督无咎都惊得哎了一声。
明崇俨瞪他一眼,说道:“你这一尺身高是虚的。”
钟绍武不服气,道:“你再量。”
尺子再折,他身体又矬了一分,明崇俨也不说话了,直接再量,他身体跟着再缩。
几折之后,已经到了腰下,这妖物只有一半高了。
钟绍武忽然醒悟过来:“不要再量了。”
哪里还由他。
明崇俨几折之下,这妖物已经变得只有小腿高低,再折已到地下。
钟绍武不见踪影,地上唯余一截胫骨,和一堆白色粉末。
明崇俨捡起那截胫骨,对督无咎道:“把钟绍文和翠娘叫来。”
八
督无咎一溜烟地把钟绍文和翠娘强拉过来。
明崇俨问道:“你家大郎呢?”
钟绍文和翠娘还要隐瞒:“大郎战死沙场……”
明崇俨打断他们道:“大郎的确战死沙场,没错,但是他不是回了家吗?你们不是见他了吗?”他看向翠娘,问道:“你是不是上楼找骨灰的时候,看见他把骨灰吃了?所以才要拿稻米来骗我。”
一切说来,如同历历在目,翠娘终于点点头。
“但是我亲眼见他在战场上被乱刀砍死。”钟绍文坚信自己看到的。
“要说他是大郎也没有错。”明崇俨指着地上那段胫骨说,“回来的那个是你家大郎的胫骨。”
钟绍文恍然记起,道:“对,兄长的一段小腿我怎么也没有找到。”
“你没有找到他,他却一心记着回家。”明崇俨道,“他生前就一心牵挂家中翠娘,魂魄中一缕思绪缠绕一起,风吹不散,刀劈不开,终于附着在这段胫骨上,飘摇归家,成了妖物,待你将骨灰拿回来,他将骨灰饮下,复成一体,已是十分强大,今日若非用计,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将尺子还给翠娘,道:“今日言语冲撞,多有得罪。”
督无咎一把将尺子抢过,道:“这可是能量妖怪的宝物,送给我吧。”
明崇俨将手摊开,掌心内握着一道符咒,说道:“这是我李师父传我的锁妖咒,我尚未修炼到家,只能靠近妖魔才能使用,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你看着尺子在量,实则是这锁妖咒在起作用。”
督无咎悻悻地将尺子还给翠娘。
钟绍文看着胫骨,道:“它不会再……”
明崇俨道:“这妖物是由你兄长魂魄中一缕思绪所化,今日他得见你归来,想必也该放心了,那缕魂魄已经飘散,不会再回来了。你将他尸骨入土为安,择良辰与翠娘结了连理,他也就彻底放心了。”
翠娘和钟绍文点点头,将胫骨拿了,脱下外衣将骨灰裹了,谢了明崇俨,回去了。
看他夫妻走远,明崇俨也要回县衙休息,督无咎拉住他道:“明府刚才所提李师父是何人?”
明崇俨一脸崇敬:“我授业恩师,姓李名讳淳风。”
“你是李神仙的徒弟?”督无咎激动得直摇明崇俨胳膊,“我听说李神仙卜卦特别灵验,那你刚才说这翠娘被人勾引的时候,是从量衣服开始的,说得似乎你在眼前看过一样,这是你占卦占出来的吗?”
“想当然尔!”明崇俨拉开他的手,“你们这些无赖一个德行,还用得着算卦吗?”